人們倉促地跑回家中,胡亂洗去身上的泥垢,換上平素捨不得上身的新衣,頭上頂著水盆或是果子、乾糧,跪倒在石板路旁。哪怕明知閣老不會吃一口,但也心悅誠服地跪在那,將這種奉獻看做自己對閣老的孝心。
時間一點點過去,人群越跪越多,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應俱全。即便是最頑劣的孩童,在這個時候也不會發出半點聲音,氣氛莊嚴而肅穆。雖然從得到訊息到高拱前來,是個漫長的等待過程,一些身體不好的老人,可能在陽光下暈倒,但是所有人還都堅持在那,沒人敢離開半步。
天交正午。遠方終於響起了開路的鑼聲,以及皮鞭的爆響,隨即便是陣陣鼓樂之聲以及車輛的木輪馬匹的蹄鐵踩在石板上發出的聲音。閣老要來了!
隊伍前端,趾高氣揚的引馬,挺胸抬頭鼻孔朝天,身後的吹鼓手班子,努力奏響手沙鍋內的樂器,演奏出一個個歡快的節奏。隨後則是大批身著鴛鴦戰襖,手持長槍火銃擔任警戒的官兵。而在官兵之後,一乘八抬綠呢子大轎之內,年過花甲但精神矍鑠的老人,掀起轎簾向路旁看著。望著那蔓延如長蛇的隊伍,以及百姓們恭敬虔誠的跪姿,老人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宰相桑梓,理應有此情景,這樣的百姓,才是好百姓,足見自家人教化地方頗有成效。
在轎子旁邊,新鄭父母官知縣文必正一身官袍亦步亦趨,緊跟在側。他正在中年,走幾步路問題還不大,可是一身官服實在太厚,加上做官後很少走這種長路,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一邊用手帕擦汗一邊討好地笑道:“高閣福廕桑梓百姓愛戴,十里相迎,足見家鄉父老對高閣的愛戴之心。”
轎中老人自然就是已經致仕回鄉的高拱高肅卿,即使致了仕的閣老依舊是閣老,身份地位不是小小縣令所能比擬。能許他隨侍在旁,已經是天大面子。聽到文必正如此說,高拱臉上並沒什麼表情,只淡淡說道:“家鄉父老愛戴,是題中應有之義。若是連家鄉父老都不喜歡這個人,那這個人就不配為官。為宰輔者,理應天下百姓愛戴,那樣的輔臣才算的上盡責。”
“不錯,高閣教導的是。”文必正又擦了擦頭上的汗,小聲道:“這回宮裡來人傳旨,多半就是請高閣回京掌樞。那時老人家再展妙手,定是萬民擁戴,四海稱頌的格局。”
高拱嘆口氣道:“這話可不敢說,宮中來人或許只是太后思念老臣,派人來問安好的。這種事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不足為怪。至於掌樞云云,其實老夫這把年紀,已經不想那些事了。只想在家裡頤養天年,享幾天清福。富貴名利於我這老朽,又有什麼關係?只是……萬歲年紀還輕,朝中得有人看著,這個天下才能穩當。為蒼生百姓,我這把老骨頭哪怕就送在京師,也無話可說。太后和陛下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這個天下誰是忠臣誰是奸黨,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
文必正沒有接話,只是尷尬地笑著,他自然知道這位老人與張居正的恩怨,自己犯不上在這種事上發表什麼意見。隊伍來到高家那闊氣的宅院,高拱到書房裡,更換了朝服等待接旨。雖然他嘴上說著不思富貴,但是文必正很清楚,高拱得知宮中中使即將來傳旨時,眉宇間還是難以壓抑地露出一絲興奮之意。
自其致仕以來,宮裡每年都要來幾個太監,主要是問問高拱的身體情況,偶爾還會賞賜些補藥下來,以示朝廷體恤老臣之心。不管怎麼樣,他都是先帝恩師,這份體面是不能少的。作為新鄭父母官,文必正自問敷衍這老相爺還算用心,比起孝敬父母都賣力,若是其這次回去掌樞,自己或許能動一動?
朝中的事,新鄭也略有所聞。張居正老父病危,若是一旦不治,張居正丁內艱去,呂調陽素無威望,理應是請高老回去才能鎮的住場面。以這老人的身體,只要他能回去……張居正就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