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眼珠差不多,死氣沉沉,似乎蒙著一層灰塵,失去了往日的光澤。
“二龍,你倒是說話呀,我的親哥……”她捧起於二龍的頭,失聲地呼喚,可是他已經毫無反應,只有北風呼呼地颳著。
他第一次離開了人間。
死亡是化入和漸淡的長鏡頭,所以他記不清死去時的細節,找不到生與死的截然分界線。但是,活轉來時所見到的第一個畫面,那枝芽伸向蒼天的銀杏樹,卻永遠留在記憶裡。
是的,他恍然大悟,死過了,按照水上人家傳送死人的一套程式全照辦過了。裹條薄被,卷張蘆蓆,燒了黃昏紙,送他的亡靈渡奈何橋走了。寒風把輕飄飄的紙錢灰和尚未化淨的錫箔,刮在了他的身上、臉上、眼皮上。
奴隸的生命要結實些,雖然它最不值錢。他終於活了,生命回來時,像微細的水流,一絲絲,一縷縷,慢慢地注進那被亞砷酸酐毒害的軀體裡去。他覺得他醒來了,先是感到光線在活動,好兆頭,光是生命的來源。但於二龍卻缺乏力氣,好容易,才微微撐開線也似的一條眼縫。
夠了,足夠了,總算重新看到了蒼天,和那支撐住蒼天的銀杏樹,這棵在游擊隊心目中,是人民象徵的巨樹,沒有它,天也許會坍下來吧?
大概人一旦閤眼而去,也就萬念俱消。但活轉來以後,不管活得多麼勉強,那睜開的雙眼,被紛擾的人世吸引住,再也不肯閉上。他馬上注意到有一張俯視著他的陌生面孔。石湖是個小縣份,三王莊則是個更閉塞的漁村,那裡是一個不常見到陌生面孔的偏僻社會。
“誰?”他驚奇地自問。
那一張莊稼人樸實的臉,湊攏得更近了,都能感到他的呼吸和喘息,於二龍懷著戒意,想偏開腦袋離遠些。但是他無所作為,因為生命雖然回來了,但軀殼暫時還不屬於他。
“幹啥?”他嚇壞了。
他害怕這個陌生人,為他有可能傷害自己而戰慄。可憐的愚昧和可笑的警惕總是孿生的,因此,可以想象,於二龍當時是多麼畏縮、恐懼、害怕,甚至牴觸了。
那個陌生人伸過手來,用扳槍機的粗手指幫他把眼皮撥開,接著又把手背放在他鼻下試試,隨後又把頭貼在他胸口傾聽。這樣,臉湊得更近,差點碰著了鼻尖,只見那臉上浮出一個寬慰的笑容:“活了,老表!”
他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聽到江西土話“老表”這兩個字,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尤其弄不懂蘆花幹嗎不見?怎麼落在外鄉人手裡?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事?……
哦!他腦海裡的一股記憶細胞活了,想起了那瓶對進砒霜的藥酒,想起了在暗無天日的冰下摸索,可是以後的細節,無論怎麼使勁,也再不能回憶起來。
陌生人和善地笑著,他從於二龍的眼裡,看出了疑慮的神色,便俯身過來在他耳邊說:“老表,你在樹底下,躺了一夜啦!”
“啊?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於二龍愣住了。
是啊,於二龍覺出一點蹊蹺來了。在他鑽進冰洞以前,分明天空是鉛灰色的,低低的雲層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現在,既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一粒雪,而且微有暖意的陽光,正從枝&的縫隙透過來,簡直是個臘月裡的小陽春。那麼,陌生人大概不是撒謊,確實是昨天的事了。
對於死者,歷史就可以較客觀地寫了。
當他在冰上趴倒以後,那是蘆花第一次把他從死亡狀態中揹著奔波,命中註定她還要第二次從黑斑鳩島揹著垂危的他跋涉。
哦!歷史不憚其煩地重複,常常出現許多驚人的雷同之筆,而且也不一定如馬克思在《霧月政變》所寫,第一次出現是悲劇,第二次重現就是喜劇。不,甚至是第三次、第四次都可能是悲劇。
蘆花終於把他揹回到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