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同父異母的妹妹,足足小娘娘一個輪次。娘娘二十歲生我,死時三十過八歲,小阿姨今年算來,也不過才大我八歲。娘娘家人丁單薄,很早就只剩她跟小阿姨兩人相依為命。娘娘嫁給爹爹後,她就跟了過來,一直跟我們待在鄉下,直到念大學才離開鄉下到T市。
爹爹生前是典型的敗家子:吟詩誦詞、撫琴操弦、賞花觀露、品酒茗茶、狂飲豪宴、闊綽海派、奢靡成性、不事生產。娶得娘娘以後,兩人更是成天吟詩作詞,呷酒飲樂,擁抱藝術與丹青,祖先積留的肥田沃土,一甲一甲全都給敗光。借了一屁股債,卻仍不改公子哥兒的習性,活得自在又適意。甚至連死,也死得浪漫瑰壯至極——醉倒在太平洋的懷抱中——我寧願這樣想。我真的不敢相信,他們就這樣走了,留下我——
大概是因為這樣的家風,小阿姨也是浪漫、簡單得叫人罵聲白痴的女人。她和娘娘一樣,感情豐沛得叫人受不了。爹爹孃孃的惡耗傳來以後,我總共掉了不到十滴淚,她卻足足哭了三天三夜,倒在床上一個禮拜。但也因為這樣的性情,在眾家三姑六嬸九叔狹著尾巴躲得不知蹤影的時候,只有她,只有她呆呆傻傻的扛起一切責任,幫我找好補習班,繳好學費,再將我接到T市同住。
小阿姨秉承爹爹孃孃的遺風,講究生活的質感舒適高雅。日常的瑣物,用的、穿的,無一不是質好形美的精品。氣質雖說是天生而成的,其實還是免不了後天物質環境的陶冶烘托栽培。小阿姨舉手投足之間,不僅蘊滿著大家閨秀的風範,更染裹了一層中世紀貴族仕女的氣韻優雅。
闊別多年,重相逢,第一眼看到她,我為她一身典雅的丰采迷惑住。小阿姨有點像娘娘,大概天下游歷閱多,比起娘娘,更有一股大將之風。可是,她都稱呼我“楊舞公主”,端敬斂容,不像是開玩笑。當然,小阿姨的正經是不可靠的,過不了多久,她就笑嘻嘻地帶我參觀屋裡各處,只是,以後,她一直喊我楊舞公主,我叫她但澄。
偶爾,她興起時,會管我叫“楊立斯二世”,抱著枕頭,抵著膝蓋,告訴我有關王侯貴族的種種。說著說著就傷心棹淚,也不知是為什麼。我叫她別再亂喊我什麼公主二世的,她不發一語,從書櫃指翻出一本又破又髒的本子丟給我。書是線裝的,文明社會難得一見的殘破敗舊,有種腐朽味,上款:楊氏族譜。我約略翻了翻,好像楊家幾十代以前的祖先封侯為王過,是世襲的貴族。沒落貴族有什麼好神氣的?更何況,早不知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神智不清的人才會惦記著那些無聊的輝煌過去。
可是小阿姨卻對它看得認真。她也不迂腐,知道我對這小本子不以為然,鄭重地收好它,等待時機再傳教;然後淡淡的告訴我:天生宇宙萬物,其實每個生命都是自身的貴族,都自有絕代獨特的光華與氣質。
這點我倒是相信,用白話文來解釋,說穿了,不過“自信”這兩字。每個自信的精靈,怎麼看,都是閃閃發亮的寶石。小阿姨既然愛這麼喊我,我便姑且把它當作是一種心理建設也罷!
小阿姨供應我一切舒適的享受;甚至可說是奢侈。我說過,她和爹爹孃娘一樣,活在中世紀的無聊夢裡,當真以為自己是什麼王侯貴族的族裔,揮霍奢靡,講究生活的樂趣與品質——我是說,賞月觀星、舞花歌葉之類的無聊貴族遊戲。伸展臺上的工作,使她必須各國奔波,長年宿居在外,偌大的房子裡,常常只剩我獨自守著。來T市兩個月,她只留在家裡和我共過兩個星期,三天前就又飛到巴黎,展演明春新款的服裝。
小阿姨臨走的那個晚上,我光腳盤坐在她的房間裡,看她收拾行李。她把那本骯髒的族譜交給我,鄭重地說:“楊舞公主,我把它交給你保管,希望你好好收著。”
又來了。神經!我拒絕接受。
“拜託!但澄,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