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仁正帝尤為多話,說的儘是舊事。他的回憶、靳岄的回憶,甚至說到某年中秋燈會,靳岄被岑融用鬼面具嚇得大哭,聖人狠狠責罵岑融一頓,仁正帝則抱起靳岄,同他一起看梁京城夜空中無數升高的天燈。
細細碎碎,都是過往。
靳岄便知道,仁正帝見他不是為了道歉,更無意為靳明照平反。老人不過是和故人之子見一面,拾撿一些自己的回憶罷了。
臨別時,仁正帝與他一同走下小亭子,忽然說:「子望,讓我看看你的手。」
靳岄伸出手臂,仁正帝捋起他衣袖,見到左臂上的奴隸標記。老人目光閃動,良久才說:「你受苦了。」
靳岄忍不住問:「聖上,與我相比,我爹爹、娘娘與姐姐,還有靳家之人,所受冤屈更大。您真的相信爹爹會畏戰棄城逃跑麼?」
仁正帝看著宮苑中花草林木,問他:「子望,你覺得這宮苑如此精緻華美,靠的是什麼?」
靳岄閉嘴不答。
「靠的是,花有花的去處,樹有樹的位置。流水小山,皆有安排。」仁正帝平靜道,「各事各物,各有其所,相互掣肘,方得平衡。」
靳岄仍不出聲,只望著他。仁正帝沒有直視靳岄的眼睛,繼續道:「為君之道,最難的也正是衡字。只要守得住衡,便有國泰民安,河清海晏。若因私慾、私念,失了分寸破了平衡……子望,我知道你是聰明人。」
仁正帝將一杯茶緩緩潑在亭下,面朝西北方向,久久不語。
隨楊公公一路行到宮門,岑融一直在那兒等著。他問仁正帝與靳岄說了什麼,靳岄想了想,回答:「讓我提醒你,做事不要太過火,也不要心急。如今這個局面,官家自有分寸。」
岑融隨他上車:「我做了什麼過火之事?」
靳岄:「定山堰。」
岑融閉嘴了。
靳岄:「官家想從梁安崇手裡奪權,但梁安崇根系深埋,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今盛可亮已經下臺,官家趁此機會在刑部安置了紀春明,他心裡是讚賞你的,這件事情你做得很對。可你緊接著想扳倒工部尚書,實在太急切了。」
岑融看著他,目光裡有一些委屈。
靳岄又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著急。但著急也無濟於事。官家如今心疼岑煅,是因為總把岑煅和先太子聯絡在一起。」
岑融嘆了一聲:「行了,知道了。」
車內陷入沉默。靳岄其實還有未說出口的話。仁正帝對他強調「衡」的作用,實際也是說明自己為何不能徹查靳明照之死。靳明照之死關係著梁安崇與西北軍務,一旦開查,西北軍必定動盪不安。此時金羌大軍虎視眈眈,實在不是最佳時機。
靳岄明白他藏在心裡的那些話。可明白歸明白,靳岄根本無法原諒。今日一面只不過是讓他更清楚地認識到,仁正帝根本無意為父親與靳家平反。
此時忽然聽見岑融開口:「幸好你在我身邊。我許多苦衷與焦灼,不可對他人語,只能說給你聽。」
靳岄不聲不響。岑融握住他的手:「你會幫我的,是麼?岑煅有梁安崇,我只有你了,靳岄。我以後會多多聽你的話。」
靳岄:「你說到要做到。」
岑融笑道:「當然。若有違約,任君處置。」他又說笑了幾句,臉色慢慢沉下來:「今日中元,算一算時間,五弟也該啟程了。」
車子抵達靳岄府宅,岑融先行下車,想了想說道:「我陪你去祭掃。」
靳岄沒有拒絕。他如今在梁京仍然需要依靠岑融,這一點兒示好的心意,他是要接受的。
靳明照的衣冠冢前滿是祭掃之物,梁京百姓絡繹不絕。靳岄遠望衣冠冢,茫然與悲切中想到此日是先人孤魂暫歸人間之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