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至晨,便有晨風起,拂動不知誰家簷下晾曬的衣裳,吹得朱雀大街遠處高聳入雲的龍雲旗獵獵作響,晨風中的腳步聲和淡淡血腥味融在一處,漸漸驚醒了隱藏在千年石縫間的某些生命。
大唐長安城寬敞筆直的朱雀大街,忽然間變成一條漫漫無盡頭的地獄火道,寧缺覺得自己的雙腳彷彿踩在極為滾燙的燒紅卵石之上,每步踏下時鞋底便會被燒穿,那些蓬然而起的火苗瞬間蔓延燒掉他的血肉,燒枯他的白骨,異常痛苦。
他還在奔跑,踏了一步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感覺是那樣的痛苦,每一步都覺得自己的雙腳被無數把刀同時砍成了肉泥。
忽然間他身體僵在了原地,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他感覺彷彿有一把無形的長矛從極高的夜空裡落了下來,破開他的肉骨腑臟,直接貫穿他的身軀,把他狠狠釘在了地面!
來自朱雀大街地面火灼的痛苦瞬間消失,因為和胸口處傳來的那股痛苦——那股彷彿要撕裂一切,毀滅一切的痛苦相比,世間任何苦楚都不值一提。
寧缺的眉頭痛苦地蹙了起來,看著空無一物的胸口,看著已經變形成某種彎曲甬道的大街,看著與真實沒有任何關係的長安城,發現眼中所有事物都有無數個影子,真實的虛妄的偽造的解構的影子,而他的人就站在這些事物的實虛幻影之間。
忽然,他聽到耳畔有人在輕輕喘息。
用盡最後的力量他轉過頭去,血手緊緊握住腰畔的刀柄,卻沒有看到任何人的蹤跡,身周依然還是那些詭異的變形世界。
臉色慘白得如同雪山,他惘然四顧,下意識裡尋找到那聲喘息的來處。
街畔那些彷彿快要傾倒在地面的拴馬石柱在喘息,訴說著日日被系頸的痛苦與煩躁;坊市酒肆的黃布幌子在晨風中喘息,訴說著夜夜被酒鬼調戲的不悅與不安;某座宅院裡探出腰身來的槐樹在喘息,訴說著自己看了太多的家族陰私快要被燻得乾枯;落在石獅座下的青葉在喘息,訴說著自己沒有應時而落的原因。
石頭雕成的獅子在喘息,木頭搭成的樓宇在喘息,腳下的路面在喘息,晨風在喘息,遠處的皇宮在喘息,近處的灰牆在喘息,長安城在喘息,整個天地都在喘息。
嬌滴滴嫵媚有若女子呻吟的喘息,綿延悠長有若朝堂威壓肅穆的喘息,急促不安有若逃亡旅者絕命的喘息,淡漠滄桑有若歷史無情的喘息。
寧缺聽著大街窄巷後園遠殿四面八方傳來的呼吸聲,孤單無助地站在街道中央。
他鬆開刀柄用雙手捂住耳朵,卻依然無法阻止那些各式各樣的喘息呼吸聲穿透掌背,清晰而極有力地傳進腦海之中。
他在黑暗的朱雀大街中央緩緩跪下,然後倒下。
大黑傘覆在他的背上。
血水經過黑傘,淌在青石之上,流進石縫之間。
平整青石鋪砌而成的朱雀大街上,綻著無數朵細微的血滴綻成的小花,從南城一直向北,血花連綴成線,與前端黑傘處的血水隱隱連成一道線條。
血線遙遙所指之處,是大街遠處那幅石雕的朱雀繪像。
刻在御道中央的朱雀繪像,深刻入石,承載著大唐帝國逾千年的歲月,不知迎來了多少位意氣風發的新晉君王,不知送走了多少位最終未能戰勝時間的蒼老雄主,它那不怒而威的兩個眸子永遠是那般平靜,不曾動容過一瞬。
此時朱雀繪像的眸子依舊威嚴如常,然而它頭頂那三根華美難以比喻的頂翅右方那根卻緩緩挑了起來,竟似要破開石面進入真實的世界!
寧缺倒在大黑傘下昏迷不醒,根本不知道遠處的朱雀繪像發生了如此奇異的變化,更不知道一股磅礴莫御彷彿來自遠古的肅然毀滅之意籠罩住了自己。
他的鮮血在石縫間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