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那襲極其寬大的白袍掀起,又狠狠拋開。重劫似乎毫不在意灼人的熱浪,只緊緊簇擁著身上的白袍,久久沉思。
他那如雪的長髮在熱風中飄揚,幾乎與四周滿天的銀色藤網融為一體,襯得他的身形更加纖細瘦弱,彷彿無盡廢墟中,一道蒼涼的月痕。
相思就沉睡在裂痕對面。他隔著不遠的罅隙,默默注視著她,彷彿一隻織網的妖精,久久打量著淪入網底的獵物。
他身後不遠處,矗立著一座早已坍塌的神像。
那神像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了一方蓮臺基座。從基座來看,這尊神像似乎並不高,大概只有真人大小,與這座宮殿的無盡宏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正是阿修羅王宮中,創世之神梵天的唯一法像。
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這恢弘如神蹟般的宮殿,供奉的竟然只是一尊真人大小的神像?
蓮臺只有數尺,並沒有誇張的雕飾,看去真切近人,彷彿一朵剛剛從橫塘中採擷下的蓮花,還帶著清晨的露氣。
蓮蕊的中心處,是一道極為清晰完整的箭痕,從箭首到箭尾,完全沒入石中。從箭痕的形跡來看,並不特別長大,未到三尺。很難想象宮殿穹頂上懾人的空洞竟是由它造成,更不要說地上那巨大的深坑和滿城無邊無際的廢墟了。
箭身已然消失,只剩下焦灼過的痕跡,彷彿一條無形的長蛇,還沉睡在蓮座中。
這白石雕成的蓮臺就沿著這箭痕裂為八塊,卻又被小心地拼合了起來。
無法拼合的只是蓮臺上的神像。
神像已化為散落的碎塊,最完整的也不過拳頭大小,在蓮座四周分為數十堆,按照一定的次序堆積著。尚存的部分依稀可以看出,這些碎石分別是神像的手臂、頭顱、法器、坐騎……顯然它們已經被精心地整理過,卻最終無法重塑還原,只得分門別類地堆在一起。
石堆旁放著一尊琉璃缸,盛著幽綠的汁液,看上去粘稠而透明,大概是某種膠質。
裂身千萬的碎屑,靜靜地躺在琉璃缸中透出的碧光裡,彷彿還在訴說,這座宮殿的主人曾埋首在這堆碎屑前,做過多麼瑣碎而繁重的工作。
不知多少代的阿修羅王曾日夜勞作,試圖拼合這尊神像。
然而這些工作卻只是徒勞。
死一般的寂靜從兩人之間躍動的紅光中蔓延開來,整個宮殿彷彿陷入了無盡的絕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卻再不會有絲毫改變。
良久,重劫嘆息了一聲,從那道深深的地裂邊緣起身。
他緩緩走到神像面前,從最大的一堆碎屑中,撿出幾塊較大的碎石。他輕輕拂去碎石上的塵埃,將它們深深浸入琉璃缸。待幽綠的汁液將石塊浸透,才小心翼翼地拼合到一起。
他的動作輕柔而熟練,彷彿已經重複了上千次,哪怕閉上雙眼,他也能清楚地知道每一塊碎屑本來的位置。
他俯身拼合碎石,蒼白的長髮垂下,一次次擋住了他的視線,然而他卻宛如無覺,只專注於手中的石屑。
他彷彿是一個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孩子,躲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一次次用砂土堆砌起屬於自己的宮殿。或許旁人看來,這是毫無意義的遊戲,但對他而言,這便是世間最完美的作品。
那堆碎亂的石塊在他蒼白的手指下,很快呈現出一條手臂的姿態。
那便是梵天神像的右臂。修長,光潔,透出完美的神性光輝——傳說中,正是這隻手創造了世界與萬物。
重劫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欣喜,他默默地看著這條手臂,彷彿一個孩子,在日落時的沙灘上,守望著就要被浪濤沖走的沙之宮殿,久久不捨離去。
啪的一聲裂響傳來,在寂靜的宮殿中,宛如炸開了一道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