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於而龍終於明白,他的痛苦折磨該經過多少時間的鬥爭,才得出今天的結果。
隨後,在去年秋天,十月裡那個清冽的早晨,謝若萍為了使孤獨的老人,也享受到喜訊的歡欣,和於蓮一塊來到了樓下。
正在做氣功的廖總工程師,起先不相信,繼續閉目入定,意守丹田,等到於蓮調皮地放開了勞辛的錄音講話,他的氣功無論如何做不下去了。
畫家把錄音機湊到他耳邊,他站了起來,半信半疑地:“ 該不是愚人節的新聞吧?不,今天不是四月一日,而是十月——”他望著日曆:“是十月幾號來著?”
一看寫字檯上的日曆,已經好多天沒翻過去了,於蓮開他的玩笑:“你這個當代陶弘景啊!‘山中無日月,惟有白雲多’。”
謝若萍嘆息,她想起廖師母,那個多麼愛自己丈夫的妻子,在這間屋子裡度過她生命最後時刻的情景。一個丈夫失去了妻子,就像在生活軌道上失去了重心,不免要傾斜: 側,把日子過得不像樣子了。
“有一位詩人,我認識他,他最後被國民黨槍殺了,曾經寫過一首詩,叫做《死水》,可能你不一定讀過,我給你念兩句:‘這是一泓絕望的死水,春風吹不起半點漪漣。’蓮蓮,聽,像不像我?”
“不!”於蓮大聲地反駁:“你那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頹廢要不得,這股風會把你吹起的,一定——”
過了不久,他倒真的吹起來了。年底,王緯宇來找於而龍,多少有些奚落的口吻,問著:“你幹嗎不攔住他?”
“誰?”
“鐘樓怪人。”
“什麼事?”
“他正式申請出國,到他女兒那裡去,和家人團聚。”
他能說些什麼呢?
於而龍想都想不到:度過了對他來說是最難熬的歲月,從剃成陰陽頭,到成為敲鐘人為止的苦痛歷程,是不容易的:現在,和煦的春光又溫暖了每個人的心窩,他居然提出要走,實在是不可思議。
“看看你器重的專家黨員吧!”王緯宇說得比較婉轉,不曾用拉進黨來等等粗俗字眼。
於而龍哪有工夫理他,把革委會主任撂在客廳裡,下樓找廖老頭去了。
二十多年來,於而龍不曾用如此高的嗓門和總工程師講過話,甚至和他大發雷霆的時候,也得自覺收斂降個調。於而龍那該死的脾氣,跟誰少吵過架呢?現在,幾乎是大吵大喊,也不怕隔音效能不良的樓房,傳到在樓上客廳裡坐著的客人耳朵裡去。——讓他笑去吧,那隻號喪的烏鴉!“ 收回你那個愚蠢到家的念頭,老廖,我懷疑你神經是否健全?理智是否正常?你在歇斯底里,明白嗎,簡直糊塗到了家!你老天拔地的跑到外國去做什麼?列寧都勸那個唱低音的夏里亞平從美國回到俄羅斯,可你,老兄,倒要遠離祖國。去把申請書討回來,馬上去,王緯宇就在樓上我家。”
“不!”廖思源知道於而龍是最難透過的一關,二十多年來,命運使他們緊緊扭在一起,那種分不出是友誼,還是愛情的相互之間的關係,會對他產生相當強的影響。如果於而龍執意不讓他走,真害怕自己沒準會動搖的,他咬定牙關,不退讓地聲稱:“ 那是經過我深思熟慮以後,才作出的決定。”
“狗屁決定!”於而龍嚷嚷著,聲震屋宇,如果說剛才是G調的話,現在的腔調起碼夠上升到D調了。“一張技術圖紙,也許你拍板說了算數;在政治上,你是小學生。不,辦出這種傻事,只有幼兒園孩子的水平!”於而龍在他房間裡轉來轉去,一腦門官司,看什麼也不順眼,尤其那電爐上熬著的中藥,咕嘟咕嘟地冒泡,似乎在嘲笑他多管閒事。
“好了好了,咱們不要吵架!”
“誰跟你吵來著,就聽你一個人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