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把受到主人愛惜的樂器。“ 金陵寧門姬月嫵”,一行娟美的小篆刻在琴身上,如同一隻拂雲的鳥雀,嬌秀巧盈。
“ 寧月嫵?!”
“ 不錯。她,是我的夫人。她,要我把這把琵琶交給你。”
“ 交給我,為什麼呢?”
“ 她說 她是你的知音,這天地之間紅塵之中你兮重諾惟一的知音。你的音樂,世上只有她能真切地感到其中的迷惘和悽愴。”
“ 她說‘ 相識滿天下,知音有幾人。’”
“ 那麼,她……她呢?”
“ 她已經死了。在你與祁紫霓攜手共度洞房花燭夜時,她死在她的房中。自古以來關於知音的故事,都莫不過是花落碾作塵的歸宿,她說這是你的悲劇她的悲劇亦是天下樂師的悲劇。”
兮重諾傷頹無力地嘆息,跪在地上默默將琵琶還給寧月嫵的丈夫。
“ 她錯了,她錯在用一個痴迷樂師的目光來衡量一個平凡的兮重諾的音律。”
“ 我在用心彈奏,而她,在用耳朵聆聽。”
“ 天下的人,其實,都能聽懂我的樂曲,都能聽到其中的迷惘和悽愴。我彈琴,便是要讓他們感受我驚悸的靈魂顫邁的心神。若他們感受不到,才是我的失敗。”
“ 我兮重諾的知音,不應是能在曲中聽懂我的心,而是應在我心中聽懂我的曲。這無關陽春白雪下里巴人。這只是,我,一個琴師,夢想中的鄉園。”
他木訥地接過兮重諾捧著的琵琶,蒼白地笑一聲。
“ 那麼,她豈不是很可笑很可悲很可憐?”
“ 這是極至的追求,也是追求的極至。她並不可悲可憐。只是她痴迷得太深太世俗了。”
兮重諾一別長安九年,其間除了給兮弱水寫過一封信,便再無音訊。直到晉天福三年秋,尤忘年收到了一封寄自金陵的信箋———兮重諾。陌生的筆跡,熟悉的名字。他要兮弱水———他的兒子去往金陵,他有重要的東西交給他的兒子。
兮弱水帶上母親的淚水和蒼老坐上了去金陵的馬車,去陌生的金陵見他陌生的父親,那個被天下人奉為一代琴神的男人。
趕車的老人對兮弱水說:“ 兮家是金陵的名門大戶。兮家老爺兮重諾是天下知名的琴師,而兮家夫人祁紫霓則是縱橫江浙一帶的名商巧匠,她製作的釵飾在江南一帶久負盛名,上至王室宗親下到民婦藝姬,無不佩戴祁姬的釵飾。”
“ 那麼,金陵是個怎樣的地方呢?”
“ 金陵,是一個擁有昔日長安帝都的迷醉和奢華,卻沒有昔日長安帝都的宏壯和雍容的地方。那裡,有的盡是無窮無盡的聲色犬馬、紙醉金迷,那裡讓人醉生夢死散盡千金,那裡是瑤池,那裡是地獄。”
老人的話讓年少的兮弱水滿懷惶恐又激動難抑。馬車還在塵土飛揚的亂世古道上奔跑,而他的心早已飛到了秦淮河上。
在南方讓人醺醉的初秋暖風裡,兮弱水終於見到了他蒼白憔悴失魂落魄的父親。那時,兮重諾一身素孝,正痴痴地看著躺在木棺裡的祁紫霓。
年邁的祁紫霓戰勝了世俗戰勝了自己戰勝了命運,但還是被年老和疾病拖垮了。身體日復一日的蒼老,終於使她倒在了病魔的手下。“ 重諾,來世,我還要做你的妻子,但是要做你生命中惟一的女人。”晉天福三年秋的溫暖午後,她在兮重諾的懷裡撒手人寰。
在金陵城外漫草連天的曠野上,兮重諾用油脂和柴草圍住祁紫霓的身體,然後手持火把看著她在熊熊赤焰裡銷化成灰。
他對兮弱水說:“ 弱水,我要和她在一起,永生永世,不離不棄。”說罷他就扔掉火把走了進去,走進了火焰裡,站在祁紫霓的身邊。
“ 夷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