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上牛仔褲,在T恤外面套了件長袖衫,走到外面。早上五點剛過,附近還沒有人來往。經過古舊的街區,穿過作為防風林的松樹林,爬過防潮堤來到海岸。面板幾乎感覺不出風。天空整個佈滿陰雲,但暫時沒有要下雨的樣子。寧靜的清晨。雲如吸音材料一般將地面所有聲音徹底吸盡。
我在海岸人行道上走了一些時候。邊走邊想象那幅畫上的少年大概就是把帆布椅搬到這沙灘上坐著的。但我無法確定是哪個位置,畫中的背景只是沙灘、水平線、天空和雲,還有島,但島有好幾個,我不能清楚記起畫中島的形狀。我弓腰坐在沙灘上,對著大海用手指適當切出畫框,把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身姿放在裡邊。一隻白色的海鷗有些猶豫不決地穿過無風的天空。微波細浪有規則地湧來,在沙灘勾勒出柔和的曲線,留下細小泡沫退去。
我意識到自己在嫉妒畫中的少年。
“你在嫉妒畫中的少年。”叫烏鴉的少年在我耳邊低語。
剛剛二十歲或不到二十歲就被錯當成別的什麼人無謂地殺掉了,而且已是距今三十年前的事,而你卻在嫉妒那個可憐的少年,嫉妒得幾乎透不過氣。對別人懷有妒意在你生來還是頭一次。現在你終於理解嫉妒是怎麼一個東西了,它如野火一般燒灼你的心。
有生以來你一次也沒羨慕過別人,也沒有想成為其他什麼人,但你現在打心眼裡羨慕那個少年。如果可能,你想成為那個少年,即使預先知道二十歲時將受到拷問並被鐵管打殺也在所不惜。儘管如此你也要成為那個少年,以便無條件地愛十五至二十歲的活生生的佐伯,同時接受她無條件的愛。你想和她痛痛快快抱在一起,一次又一次交合。你想用手指上上下下摸遍她的全身,也希望被她上上下下把全身摸遍,縱然死了也想作為一個故事一個影象印在她的心間,想在回憶中夜夜得到她的愛。
是的,你的處境分外奇妙。你思戀理應失卻的少女形象,嫉妒早已死去的少年。然而那情感竟比你實際體驗過的任何情感都實在得多痛切得多。那裡面沒有出口。甚至沒有找到出口的可能性。你徹底迷失在時間的迷宮中,而最大的問題,在於你根本沒有想從中脫身的願望。對吧?
大島比昨天來得晚。他來之前我給一樓和二樓地板吸了塵,桌椅用溼抹布揩了,窗扇開啟擦了,衛生間掃了,垃圾箱倒了,花瓶水換了,然後開啟房間燈,按下檢索電腦的電源開關。往下只剩開大門了。大島一項一項檢查完畢,滿意地點點頭。
“你記得很快,幹得也利索。”
我燒開水,給大島做咖啡。我仍和昨天一樣喝嘉頓紅茶。外面開始下雨,相當大的雨。遠處甚至可聞雷鳴。雖是上午,四周卻如傍晚一般昏暗。
“大島,有個請求。”
“什麼呢?”
“《海邊的卡夫卡》樂譜可能從哪裡搞到?”
大島想了想說:“如果網上樂譜出版社目錄裡面有的話,付一點兒款是可以下載的。我查一查好了。”
“謝謝。”
大島坐在臺端,往咖啡杯裡放進一塊極小的方糖,用咖啡匙小心翼翼地攪拌。“怎麼,歌曲喜歡上了?”
“非常。”
“我也喜歡那首歌曲,優美而又別緻,直率而又深沉,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作者的人品和情懷。”
“歌詞倒是高度象徵性的。”我說。
“詩與象徵性自古以來就是密不可分的,一如海盜和朗姆酒。”
“你認為佐伯明白那裡的語句意味著什麼?”
大島揚起臉傾聽遠處的雷聲,推測其距離,而後看我的臉,搖搖頭。
“未必。因為象徵性與意味性是兩個東西。她大概可以跳過意味和邏輯等繁瑣的手續而把握那裡應有的正確語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