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不過氣來。
凡比諾的天氣一貫如此。這座與徹爾特曼帝國完全接壤的古城終年多雨多霧,在氣候、文化、人情甚至菜式口味上都幾乎與位處中部、曾受戰火摧殘的法塔完全相反──前者以古蹟與氣勢磅礴的建築聞名大陸,後者以能與精靈聯邦媲美的景色自豪;出身自凡比諾的人即使情緒再有起伏也做得到不形於色,法塔市的人們卻表情豐富到幾近誇張的地步。卡奧能夠理解為什麼新一代諾堤會不討厭、甚至喜歡法塔市。他也經歷過這個階段。
凡比諾的韻味以千百年時光逐點沉澱,自然也需要被歲月洗練過的人去品味背後的底蘊與歷史。
男人以指作環,吹起一聲短哨。
最大的一頭血鴉展開雙翅,從塔尖俯衝而下,偏偏又在最後一刻放慢速度,停駐於與人齊高的木架上面。牠身上每一根羽毛都黑得發亮,同色的鳥喙隱約成倒勾狀,雙目裡虹膜與瞳孔一色,這種血紅被珠寶商人所鍾愛,甚至把最上等的紅寶石冠以血鴉之眼的別稱。
卡奧拿過支架旁邊的麻繩,將僅有手指長短、厚度卻相當可觀的紙卷放進防水袋內。海藍色的封蠟印上開口,雄鷹展翅的模樣栩栩如生,若以指尖撫過紋徽,還能感覺到羽毛上細緻入微的雕琢。這一封家書將會跨越雨水與霜雪,落到北邊的人手裡。卡奧同時也很清楚,在看了這封信之後,那個人想必不會很高興。
“去吧。”他退後兩步,如此低聲命令。血鴉懶懶拍了兩下翅膀,在諾堤主堡上空飛過幾圈,很快便判斷出方位,然後消失於烏雲與塔尖之後。
男人想了一想,從懷裡掏出了第二封信。
少年扶著雙膝喘氣。
疾跑過後的腿腳發顫,肺裡的空氣好像要全被抽空了一般,胸膛裡卻又傳來爆炸一般的脹痛感。雙耳正在發鳴,他聽得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聽得見彷彿要失控似的心跳規律,卻偏偏聽不見身邊的任何動靜。什麼都沒有。
汗水墜落在鞋尖之前。他原先穿的是短馬靴,選革的確上好,卻不是逃命時該穿的鞋履。現在所穿的綁帶布鞋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尺寸不太適合,卻出奇地跑得很順暢。
或許他生來便該當一個平民。否則他又要如何解釋,穿著粗布衣裳穿梭於小巷之中逃跑,要比穿上獵裝、跟在父親身後打獵更讓他覺得刺激有趣?
少年靠上身後被薰成灰黑色的半面磚牆,全不在意本來就被汗打溼的襯衫上面又沾上了幾道灰痕。這裡明顯有過一場蔓延整個上城區的大火,從沒有玻璃的窗戶窺視建築內部,他甚至能夠想像到屋主逃命時有多狼狽。桌椅和傢俱四散著倒在地上,窗邊的布簾被燒得只餘一個架子。
他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查過這個小鎮的名字,唯一知道的便是它位處法塔市西北方向,是某個大城市的附庸。這裡既沒有產業也沒有吸引人的景緻,充其量也只能是一個供人歇腳的中轉站、到達大城市之前的一個驛鎮。還有人居住的下城區還好一些,上城區這裡已經被廢棄多年,一路上他連半片發黴的麵包都找不著,更遑論是找塊軟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了──對了,他也好像有一段日子未曾睡過一場好覺。他好像已不太需要睡眠。
日光漸熾,意識漸漸變得不清晰,他晃了晃腦袋,又甩下幾顆汗珠。
路過的野狗朝他身後吠了一聲。少年看了牠一眼,下一秒鐘目光卻落到不遠處那個窩在紙箱堆中、鼻鼾聲吵得過份的老漢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