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按下快門。放開按鈕之時,聲音在屋裡格外響亮。她轉動小小的功能旋鈕,向前擰轉膠捲,向前擰轉膠捲,她記得售貨員曾用過這個術語,他忽然提升音量,聲音蓋過店裡種種噪音。她透過取景器看看,再度把鏡頭對準骯髒的桌面,然後轉動兩格旋鈕找尋焦點。這次當她按下快門時,燈光閃過牆面。她眨眨眼,把相機翻過來,仔細研究燈泡,燈泡已經焦黑變形。她換上新的燈泡,燙傷了手指,但不知怎麼的,她卻不覺得痛。她站起來,瞄了一眼時鐘:九點四十五分。雨滴輕緩而持續地落下,戴維是走路去上班的。她想象他拖著疲憊的步伐,走過漆黑的街道回家。一時衝動下,她拿起外套和汽車鑰匙,她要去醫院給他一個驚喜。車裡很冷,她倒車開出車道,摸索著尋找暖氣開關,但習慣使然,她開錯了方向。即使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她依然冒雨繼續在熟悉的小街上前進,開回他們的舊家。在舊家裡,她曾懷著天真的期望裝潢嬰兒房,而後卻孤單地坐在黑暗中哺育保羅。她和戴維同意搬離此地對大家都好,但事實上她卻不忍心賣掉房子,她仍然幾乎天天過去看看。不管她的小女兒對生命瞭解多少,她對小女兒又認識多深,這一切都發生在那棟房子裡。除了一片漆黑之外,房子看起來跟以前一樣:寬敞的前廊有四根白色的圓柱,灰石地切工粗糙,僅有一盞照明燈。僅僅幾英尺之外,隔壁的邁克斯太太在自家廚房裡走動,一邊洗碗,一邊遙望漆黑的夜晚;班奈特先生坐在安樂椅上,窗簾沒拉,電視也開著。走上臺階之時,諾拉幾乎相信她依然住在這裡,但大門一開,所有房間都空空蕩蕩,小得令人愕然。諾拉在冰冷的屋裡走了一圈,掙扎著理清頭緒。此時酒精的後勁更加強烈,她的思緒無法連貫,怎樣也想不清楚。她手裡還拿著戴維的新相機,但她只是剛好握著,而不是刻意帶著相機出來。相機裡還有十五張底片,她口袋裡有些備用閃光燈泡。她照了一張吊燈的照片,深感滿意,因為當燈光一閃,她就永遠保留了那個影像。二十年之後,哪天半夜若醒過來,她仍不會忘了這些優雅的金色吊墜。她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依然酒醉,但充滿了使命感。她把窗戶、燈具、地板上的漩渦圖形攝入鏡頭,紀錄下每個細節,似乎這是個重要的任務。後來在客廳裡,有個用過起泡了的燈泡從她手中掉到地上,摔成了碎片,她退後一步,玻璃刺穿了她的腳後跟。她看看自己只穿了絲襪的雙腳,研究了好一會。她一定是習慣使然,把溼鞋子留在了大門口。想想自己居然醉成這樣,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她又在家裡走了兩圈,拍下電燈開關、窗戶,以及那條以前把暖氣送上二樓的管子,下樓時才發現一隻腳在流血,留下了一道血跡斑斑的痕跡。一顆顆灰暗的心形血漬,宛如小小的情人節賀禮。諾拉看到自己造成的混亂,深感驚愕,卻又莫名地興奮。她找到她的鞋子,走出屋外。坐進車裡時,她腳後跟的脈搏跳動急速,相機依然懸掛在手腕上。日後,她不太記得那趟車程,只記得黑暗狹窄的街道,風在樹葉間吹拂,車燈映著一潭潭積水閃閃發光,水花濺在她的車胎上。她不記得金屬衝撞的聲音,只記得一個閃亮的垃圾筒忽然飛到她的車前,把她嚇了一大跳。被雨水淋溼了的垃圾筒。似乎在空中懸蕩了好一會兒才掉下來。她記得它撞上引擎蓋,翻滾了兩下,打在擋風玻璃上;她記得車子滑過路邊,慢慢停到中央分隔島的針櫟樹下。她不記得擋風玻璃遭到撞擊,但玻璃看來像個蜘蛛網,複雜的裂紋朝著四處延展,細緻、美麗而精密。她把一隻手貼在額頭上,手上沾染了一抹鮮血。她沒下車。垃圾筒在街上滾動,憧憧黑影繞在筒邊窺探,說不定是幾隻貓。她右邊的房子亮起了燈,一名男子穿著睡袍和拖鞋走出來,從人行道匆匆走到她的車旁。“你還好嗎?”她慢慢搖下車窗,男子傾身探向車窗問道。夜晚的冷風吻上她的臉頰。“發生了什麼事?你還好嗎?你的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