詳細細地把每一首詩講給她聽。這位女尼很愛詩,隔兩天又來看,於是我又講。這樣一來二往就很熟悉了。她的法名叫淨無,是杭州城外覆舟庵的,來此掛單半年了。我問起她出家的緣由。才知她原是旗人,父親是杭州旗營一個小把總。後來父親病故,家裡無錢運柩北歸,便把她嫁給浙江臬司做小老婆。這臬司也是旗人,過門那年,已是七十三歲的老頭子了。兩年後臬司死去,大老婆容不得她,將她趕出家門。她無法生存,無可奈何地進了覆舟庵,削髮做了個尼姑。淨無的身世很苦。我們都是苦出身的,彼此互相憐憫。一個月後,她突然對我說:師兄,我們一起還俗吧!我聽後大吃一驚,說:我已在阿育王寺舍利塔前燒去了兩指,立下了海誓,如何能背叛還俗?淨無再沒說二話,便出門了。第二天上午沒有見她聽講經,到了下午我一打聽,才知道她回杭州去了。兩年後我去杭州,特地到覆舟庵去找她。庵裡的女尼告訴我她到京師去了。我想,她原是旗人,一定是還俗回籍了。從此便不再想這件事了。前幾天我來京師,住在這裡,與輪漿大法師談起京師叢林中的僧人。他盛讚慈悲庵的淨無法師禪學精妙。我心裡想,這個淨無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淨無?懷著這個念頭,我那天去了慈悲庵。一見面,果然是淨無!我們驚喜極了。淨無說,二十多年來,她常常記起我。遭到我的拒絕,她心裡很悽苦,便只有一心禮佛,以鑽研佛經來擺脫那層俗念。我聽了心裡直難受。”
楊度插話:“既然你難受她記念,再一起還俗也不遲呀!”
“我都六十歲了,淨無也快五十了,還還什麼俗!”寄禪的眼神黯淡起來,慢慢地說,“若是真有緣的話,來世再圓這個夢吧!”
楊度笑道:“大法師,我現在明白了,你的詩沒有曼殊那股韻味,確如你所說的,關鍵不是慧根不夠,而是情緣不足。倘若你一邊做和尚,一邊又和淨無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話,那樣做出的詩決不會在曼殊之下。詩源乎性靈情感,源頭枯窘了,何來涓涓流泉,浩浩江水!”
寄禪笑著說:“皙子呀,你說這話,當心佛祖報應你。”稍停又點點頭說:“你詩源乎性靈情感也有道理。最近得知日俄協議簽訂、日本吞併韓國等訊息,對國事的感憤,激發了我的詩情。我寫了幾首小詩,自認為還不錯,你不想看一看嗎?”
“怎麼不想看?”楊度說,“到法源寺來會你,就是要來看看你這幾年寫的詩。”
寄禪從布包袱裡拿出一本簿子來,上面題著“八指頭陀詩稿之十”的書名。他翻了幾頁,遞給楊度。楊度看那上面寫著“感事截句附題冷香塔並序”。序文為:“餘既題冷香塔銘,活埋計就,泥洹何營?一息雖存,萬緣已寂。忽閱邸報,驚悉日俄協約,日韓合併,屬國新亡,強鄰益迫,內優法衰,外傷國弱,人天交應,百感中來。影事前塵,一時頓現,大海愁煮,全身血熾,得七截若干章。師恩未報,象教垂危,髑髏將枯,虛空欲碎。擲筆三嘆,涓矣長冥!”
楊度說:“憂時如此,看來大法師情緣並未盡。”
於是輕輕地吟起來:
落月哀猿不可聽,聲聲欲喚國魂醒。莫教遺恨空山裡,誰認啼鵑望帝靈?
修羅障日晝重昏,誰補河山破碎痕?獨上高樓一回首,忍將淚眼看中原。
楊度驚道:“大法師,你哪裡像個出家人,分明與我輩一個心情嘛!”
又念下去:
聯盟無奈島夷絕,合併何堪屬國亡!欲鞏皇圖憑佛力,白頭垂淚禮空王。
茫茫滄海正橫流,銜石難填精衛愁。誰謂孤雲意無著,國仇未報老僧羞。
“好!”楊度擊案。“真一個空門陸放翁!風流詩僧你不算,愛國詩僧當之無愧。”
誦詩的聲音提得更高了:
法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