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診脈象
近幾年,女皇愈發覺得太極宮過於潮溼,可東北角龍首原上的新宮殿卻遲遲未能落成,每年到了這時節,宮裡便又冷又潮,好像簡直無法居住。女皇年邁,皇夫身體亦每況愈下,這幾年天一轉冷,宮裡及皇城部分衙署便要做好遷往驪山行宮的準備。
而在這之前,女皇又往往會在宮城內設宴款待一些舊臣,以此機會維繫君臣感情。
這一日停朝,光祿寺雖不必為朝臣們準備廊餐,卻也從半夜忙到了公雞打鳴,只因要籌備宴會招待這些致仕舊臣。年紀越大往往口味越是刁鑽,既是維繫君臣感情的重要宴會,自然不得馬虎,這些舊權臣哪個都不好伺候,光祿寺卿為記下這些老傢伙們的喜好,也快要掉光了額頂的頭髮。
長安的天終於亮了,李淳一像晝伏夜出的穴居動物一樣,在天亮前返回了閱卷公房,滅了燈守著炭盆繼續手頭的工作;而宗亭則索性留在了中書外省,於是公房內就只有李淳一、曾詹事和一隻凍了整晚的烏鴉。
曾詹事不時瞥那隻烏鴉,嘀咕道:“養什麼不好偏偏養這般不吉利的,看著不是祥兆。”他後面的語氣陰森森,李淳一不在意,只將裝食的罐子拿給它吃。
曾詹事瞧不起醜陋的傢伙,索性就扭個頭避開它繼續閱卷。
公房內再次安靜下來,只聞得到紙卷翻動聲和烏鴉尖喙啄到罐底的聲音,天光愈發亮了,宗亭仍沒有來。李淳一將手中一卷策文放進箱中,想起先前在中書外省公房時他的表現,面上不由滑過一絲憂慮。
他面對可能到來的安慰幾乎是抗拒的態度,理智上否認自己存有心結,於是她也就只能收住話頭,攏袖獨自離開。
沒有春和景明,林木秋色盡染,風一拂過葉子便簌簌下落。人工挖鑿出來的宮中湖泊略顯蕭瑟,太常寺的歌舞卻盈滿生機,光祿寺官員守著宴會核准食單,舊權臣們依次落座,有些已年邁到需得宮人攙扶。
人與景一樣,守著這生機殘存的暮秋,只能夠回憶早年的意氣風發和茂盛的天地。
屬於他們的時代即將過去,君臣的歡宴,也顯出了幾分惺惺相惜的意態。不過儘管快要將權力徹底拱讓,但仍有些事需要操心。
宗國公坐在女皇左手邊的位置,捱得很近,在太常寺的樂聲中,耳朵已不太好的他,隱約聽見女皇的旁敲側擊:“宗家乃大周的心膂股肱,然宗本家素來子息單薄,嫡系至今更是無一後嗣,國公要多操心些才是。”
言下之意,宗家勢力龐大,本家卻面臨後繼無人的局面。宗亭身為嫡孫,即將而立卻連子嗣也無,女皇此意,是實實在在的催婚。
事實上在宗亭守孝滿三年後,女皇就曾有意將李家某宗室女子許配給他,然宗亭從關隴回來後仿若重獲新生,蓄滿羽翼的年輕男人不再是當年的白衣少年郎。他變得手段狠戾而陰鷙,幾乎是懷揣著報復心歸來,將舊賬一一清算,最後對她施禮臣服,又一臉無害而忠誠。但女皇知道,他已有能力拒絕她的安排。
宗亭的孤絕很可能與他父親宗如舟一樣,甚至更甚,女皇不太想惹炸他,倘若他要挑事,會是大。麻煩;她想用山東勢力制衡,然如今山東勢力也悉數落入了太女李乘風手裡。
女皇老了,對許多事已經喪失了掌控力,她無法再跨上戰馬,無法再與逐漸蓬勃。起來的關隴軍較量,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維持面上的和平,仰靠他們鎮守西北。
至於宗亭的婚事,她只能指望大家族的宗族勢力對其進行干預,譬如德高望重的宗國公。
宗國公聽得模模糊糊,心中卻如明鏡。他長嘆一聲笑道:“臣已衰朽,實在力不從心。後嗣一事,想來臣命中便無子孫福,如舟壯年早亡,那時臣就已經看淡了。何況如今宗家事務,臣也無暇再顧,還是順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