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了一趟,只住了一個晚上就覺得不自在。晚上他睡在原來那張床上,不知怎麼就覺得有點兒擠,更難受的是,夜晚的時間好像延長了。那時他才驀然明白過來,他已經算不上天巢裡的人了。他看慣了辦公室窗外的日落星辰,聞慣了雨後梧桐樹潮溼的氣味,聽慣了政廳廣場上震天的軍號聲和歡呼聲,習慣了舞會上踢踢躂躂的腳步和女人窸窸窣窣的裙襬,他吃各種美食和美酒,在國家劇院的包廂裡欣賞最優秀的演出,在床上幹最漂亮的男人和女人,在會議桌上發號施令,把那群唯唯諾諾的議員幕僚逼得面紅耳赤口敞舌幹。
天巢裡事多,每趟回來都要呆上兩天,白駒勸他搬去水仙的書房,他進屋看了看,又出來了。他被水仙的潔癖給嚇跑了。水仙喜歡把任何東西都清理得很乾淨,除了辦公的東西之外,一樣也不許留在屋裡。所以他幹兩天的活水仙半天就能解決——他桌上放了太多沒用的玩意兒,蠟筆,青蛙頭橡皮,運動會留下來的小棋子,小口哨。開會的時候他會偷偷夾帶彩色繪圖筆和橡皮,其他人爭得拍桌掀凳,他就往小本子裡畫小雞,每隻雞代表一個議員,所以這些雞的腦門上都有對話方塊,它們都能說話。
為了緩解生活的乏味,他曾把玫瑰的臥房開闢成一間小小的花室,可不出一個月花全死了——天巢裡只會長苔蘚。後來花室又修繕成了音樂室,他沒事就躲在裡面練習豎笛,然而他沒有音樂天賦,楞是把豎笛吹成了嗩吶,一首小星星都吹得走調,而天巢裡向來寂靜,想到鬼哭狼號的豎笛聲容易影響殺手們的工作,他便只好作罷。
一來二去,他就只能獨自光顧相對比較好玩的機廠。
機廠是天巢要地,最初是用來鍛造槍支器械和機關的,除了工人守衛之外,只有老大哥可以進入。不過即便放寬了許可權,也沒有多少人肯進來。機廠裡很熱,一天十八個小時裡有十二個小時都在燒煤塊。從上往下看,整間廠房就像方表的半個橫切面,運轉著大大小小的齒輪,粗細不一的鋼管四通八達,十座儲油桶鹽水瓶似的掛在牆壁上,十根環形鋼管從頂部伸出來扎入地面。再往上是密密麻麻的電線和錶盤。事實上廠房裡每天都有上百號人工作,這些人坐在遙控電車裡,或是躲在儀表房裡,有的在流理臺下的車間燒煤,一律烏黑精瘦的臉,廠房裡也很黑,所以乍看之下很難找到半個人。
天巢多年來深埋於地下,不盡是因為原住民的詛咒,聽水仙說,天巢的驅動箱裡最初用的是硼矽烷和液氧煤油,登上這片大陸後,天巢裡的人才發現燃燒劑在這兒只能維持很短時間的燃點。所以除了著陸以外天巢別無可選。後來索城人開始造車造船,引擎裡裝的都是冰油,這個星球,所有東西都無法在高溫中運作。
如今廠房已經不再製造簡簡單單的槍支彈藥,流理臺的引流管裡灌滿了黑紅的液體,比紅絲絨顏色更深,分量更輕,光度也更高的紅絲絨2。0 。半年前元首在天巢內部下達了一條令人匪夷所思的決定:把原來的燃油統統換成紅絲絨2。0。毋庸置疑,這是相當激進的做法,因為紅絲絨能不能讓這座龐然大物運作起來,沒有人敢妄下定論。
太武斷了。
反對的人很多,所以吃槍子兒的人也一樣的多。
想要達到目的的人,是庸人,想方設法要達到目的的人,是人上人,能夠達到目的的,是領袖。
元首登上指揮台,拍了三下掌。
天花板上一扇鐵門豁的開啟來,洩進一些白茫的亮光。僅剩一半的國會高官,和天巢各路領袖從那小小的口子裡鑽進來,在每兩排流理臺之間的甬道里依次排開。
這時元首又向頭頂喊:“行啦,你也下來吧。”
無聲的寂靜中,一個人從鋼管上飄落下來。
是骨頭。
元首對他笑了笑,底下的人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