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我知道有一句老話:賭博見人品;可是我要說:賭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因為所有的賭徒,或者說,差不多所有的賭徒,很快就能學到一種本領,會駕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們都會在襯衣硬領以上掛起一幅冷漠的假面,裝出一派無動於衷的神色——他們迫使嘴角的皺紋向下牽動,咬緊牙關控制內心的激動,不讓眼睛流露出明顯的焦灼情緒。他們能把自己臉上稜稜突暴的筋肉拉平下來,扮成滿不在乎的模樣,真不愧技術高妙。然而,恰恰因為他們拼命集中注意力來控制面部,不想因此暴露心意,卻正好忘了兩隻手,更忘了會有人只是觀察他們的手,他們強帶歡笑的嘴唇和故作鎮靜的目光所想掩蓋的本性,早被別人從手式裡全部猜透了。而這時,雙手已把埋得最深的秘密毫無顧忌地洩露出來。因為,必然會有一個瞬間,所有這些竭力控制、似乎沉睡未醒的手指會突然一躍而起:那就是在轉輪裡的圓球掉進碼池,鬨然報出中彩數字的那一秒鐘,就在這一秒鐘,一百隻手或五百隻手不由自主紛紛有所動作,因人而異各具個性,種種潛在的本能全都表露無遺。誰要是像我這樣,慣於觀看這個手的舞臺,他一定會感到,千差萬別的性格總以各不相同出人意料的方式暴露出來,遠比戲劇或是音樂更能蕩人心絃。這種手的表情究竟怎樣千般百樣,我簡直沒法給您描述。有的活像野獸長著毛茸茸彎曲的手指,像蜘蛛似地把錢牢牢抓住,有的神經質地顫抖不已,長著血色全無的指甲,幾乎不敢去拿錢,高尚的、卑鄙的、殘暴的、猥瑣的、詭詐奸巧的、如怨如訴的,無不應有盡有——給人的印象卻是各各不同,因為,每一雙手就反映出一種獨特的人生,只有那些管臺子人的四、五雙手除外,這些人的手純屬機器,運作起來冷靜精確,純粹處理業務,完全置身事外。可是,這幾雙冷靜的手,正因為跟那些昂揚興奮的同類成了對照,卻又大可鑑賞:他們好似群眾暴動時街上的警察,武裝整齊地穩站在洶湧奮激的人潮當中。除了這些,我個人還能享受一項樂趣:接連看了幾天,我竟跟某些手成了知己,它們的種種習慣和脾性我都一見如故;幾天以後我就能夠從許多手裡識別一些老朋友,我把它們像人似的分成討人喜歡的和令人討厭的兩類;有的手沒有風度,貪得無厭,令我十分反感,我總把目光移開,就像看見不堪入目的汙穢。如果臺子上忽然出現一隻新手,那可就增添了我的感受和好奇:我往往忘了抬眼看看那人的臉貌,總覺得那不過是一張冷冷的社交場上的面具,呆呆地插在一件扣到脖子的禮服或珠光寶氣的胸部上面而已。
“那天晚上我走進賭館,有兩隻臺子已經圍滿了人,於是我走向第三隻臺子,剛摸出幾個金幣預備下注,忽然聽到對面傳來一陣非常奇怪的聲響,讓我大吃一驚。當時正當人人定晴個個緊張,心神似乎都被靜默鎮懾住了的一霎,每次當色子奔跑得疲憊無力只在最後兩個碼盤上跌撞的時候,就會出現這樣的靜默。這時我竟聽到一陣咯咯喳喳的響聲,就像是骨節折裂了一般。我不由得向對面望了一眼,立刻見到——真的,我當時簡直嚇呆了!——兩隻我從沒見過的手,一隻右手一隻左手,像兩匹暴戾的猛獸正互相扭纏,在瘋狂地搏鬥著,使得那指節間發出如軋碎核桃一般的聲響。那兩隻手美麗得少見,纖巧修長,卻又豐潤白晰,指甲沒有血色、甲尖柔圓而帶著珠澤。那整個晚上我一直盯著這雙手——這雙超群出眾得世間絕無僅有的手,令我痴痴地發呆了——尤其使我震驚的是那雙手上所表現出的激情,是那種狂熱的感情,那樣抽搐痙攣的互相扭結彼此糾纏。我一見就意識到,這裡有個情感充沛的人,正把自己的全部激情一齊驅上手指,免得被這激情炸裂了胸膛,突然,在色子發著輕微的脆響落進碼盤、管臺子的唱出彩門的那一秒鐘,這雙手解開了,像兩隻猛獸被一顆槍彈同時擊中似的,兩隻手一齊癱倒,不僅顯得筋疲力盡,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