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佐藤是在上海認識的,他是特高課特聘的設計師。他看不慣特高課的殘忍,想和我一起秘密回東京。事情敗露,我答應繼續留在特高課,他們也就放了佐藤一馬。”我淚眼迷濛地抬起頭,不知何時,一句話一個字都可以輕易勾出我的眼淚,這幾個月似乎是將幾年的眼淚統統落盡了。月光裡,阿福的眼底沒有瞄準目標時的殺氣,只帶著幾分獨屬於我的溫柔,讓人心安。我解釋著,心裡還是煩悶,“那時我真得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知道,我知道。”阿福拉起我,他手心傳來的熱度將我熨帖。漠北夜裡巡視邊防,走著走著他也是這樣牽住我,在大漠肆虐的寒風裡給我溫暖和力量。我們揹著槍,有時候站在山巔,有時候登上長城,俯瞰遼闊壯麗的河山,心底萌發同樣遼闊壯麗的夢,彷彿只要我倆聯手,腳下便是無人能破的防線,便是天堂。
那時我深深愛著這片土地,深深信著從父輩手裡接過的迎風飄揚的青天白日旗,直到有一天夢醒入夢,我成了荻野惠子,出現在上海特高課總部。在上海半年,我至今深深厭棄那裡。如同孤島一般的上海,黑暗中潛伏著危機,各方眼線交錯縱橫,糾纏出一個誰都無法脫身的牢籠,又似一缸紛雜的染墨,掉進其中,黑白難分,無人倖免,無人救援。
記憶是慘白的,我行屍走肉般打量著身邊的一團混沌,然後在這混沌裡遇見了一抹無與倫比的純淨,就是那個叫佐藤健三的男人。那些我倦怠了燈紅酒綠的夜裡,是他帶我去黃浦江邊看燈火輝煌的“東方巴黎”,和我講東京的櫻花和建築。他說他不喜歡戰爭卻無法不身處其中,因為他是天皇陛下的子民,但他不願和特高課為伍,因為那裡毫無人性。
黃浦江邊的風陰冷,我面無表情地聽他看他,相握的手感覺他心跳的節奏和面板的溫度,混亂而冰涼。那晚他決定秘密回東京,求我放棄任務跟他一起。江面的霧氣溼重,月色朦朧裡特高課包圍了我們,我選擇留下,而特高課也答應放過佐藤一次。自此我便和那個男人再沒見過面。
“是你打的胖墩?”阿福忽然問道,“出什麼事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剛才不小心燙著胖墩了,他哭得兇……”我心裡生出悔意,胖墩雖貪吃貪玩卻很可愛,若不是方才一瞬間精神恍惚,我如何也下不去這麼重的手。
“小孩子哭幾句而已,你下那麼重手幹什麼?”阿福有些不快,打斷道。
“我不是有心打他的。石頭把我之前的那些事都告訴了胖墩,他一哭到處嚷嚷我是壞人。特高課的事要讓八路知道,我真就無路可走了。”那一聲聲“壞人”浮上心頭,我忽然覺得渾身戰慄,“我一急就……”
“石頭真是個不省事的!”阿福皺皺眉頭,見我情緒激動,安慰道,“你別急,八路不是不講理的人。再說要真有什麼,我也逃不掉的,大不了……”
“不要……”我驚懼地攔住他往下的話,“你是阿福,他們已經認定你是自己人了。”
“放心,我不會丟下你的。”阿福溫和地笑笑,手下稍稍用力將我握住,我感受著他手上每一寸和我、和槍有緊密聯絡的面板,生怕再度分離。佐藤從不拿槍,他有文人的矯情,說拿槍會破壞靈感,因而他的手清細單薄,那手寫出的蠅頭小楷總能讓中國人也不住稱讚。
我握著阿福那粗糙厚實的手掌,想起漠北家裡那幅他趁酒興揮筆寫的一帖狂草,寫的正是岳飛那闕《滿江紅》:“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那遒勁有力的龍飛鳳舞灑脫而不放縱,不羈卻守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