瞽叟,等帝堯在上坐了,再請瞽叟坐在一旁,自己卻立在父親後面。帝堯先開口問瞽叟道:“老親家,尊目失明幾年了?”瞽叟道:“三十年了。”帝堯道:“現在還請醫生醫治嗎?”鼓叟道:“從前種種方藥都治過,即如小子舜,弄來醫治的方子亦不少。有一種空青,據說治目疾極靈驗的,但亦醫不好。年數又太久了,此生要想再見天日,恐怕沒有這一日了。”帝堯道:“放心,放心。朕看老親家身體豐腴,精神強健,將來依舊能夠雙目復明,亦未可知呢。”瞽叟聽了這話,不覺站起來,要拜下去,舜忙走近前跪下攙扶。
瞽叟一面拜,一面說道:“小民虞棍□謹謝聖天子的金言。
虞□倘得如聖天子的金言雙目重明,死且不朽。”舜在旁亦一同拜謝。帝堯答禮,遜讓一番,又說道:“重華大孝,這都是老親翁平日義方之訓所致。”瞽叟聽到這句話,不覺面孔發赤,囁嚅的說道:“□哪裡敢當‘義方之訓’四個字!小子舜幼小的時候,□雙目已瞽,肝火旺,不但沒有好好的教訓他,反有虐待他的地方。可是他從來沒絲毫的怨恨,總是盡孝盡敬,痛自刻責。這種情形,□近年方才知道,悔恨無及!現在聖天子反稱□有義方之訓,□卻要慚愧死了!”
帝堯道:“天不能有雨露而無霜雪。做父母的亦豈能但有慈愛而無督責?老親家目疾纏綿,對於外事不能清晰,就使待重華有過當之處,亦出於不得已,重華哪裡可怨恨呢!老親家反有抱歉之詞,益發可見有慈父才有孝子了。”當下又說此閒話,帝堯便起身告辭,一面向舜道:“汝此番且在家多住幾天,以盡天倫之樂。朕在首山或河洛之濱待汝吧。”舜一面答應,一面扶了瞽叟,直送出大門。見帝堯升車而去,方才扶了警叟進內。
那時舜的後母和象及敤首都出來了。敤首先說道:“我們今朝得見聖天子,果然好一個晶貌。兩位嫂嫂的兩頰和下腮都有一點相像呢。”象道:“他的眉毛成八彩形,亦是異相。”
後母道:“鼻樑甚高,器宇不凡,年紀有八九十歲了,精神還是這樣強健,聲音還是這樣響亮,真是個不凡之人。”大家七言八語,議論風生,獨有瞽叟坐在那裡沒精打彩,一言不發。
舜覺得古怪,就柔聲問道:“父親剛才行禮,拜跪,談話,吃力了嗎?”瞽叟搖頭道:“不是,不是。我想我的做人真是沒趣。”舜聽了,慌忙問道:“父親有什麼不稱心的地方,請同兒說,兒替父親設法。”瞽叟嘆道:“你雖有治國平天下的本領,但是這個恐怕沒有辦法吧!你們今朝看見天子,看得清清楚楚。我和他對面談了半日天,究竟天子怎樣的相貌,我都沒有看見,你想苦不苦呀!我聽見說,你現在是代理天子,將來或許就做天子。你果然做了天子之後,究竟尊榮若何,威儀若何,我亦一點都不能看見。那麼和憑空虛構有什麼分別呢?
和死去了又有什麼分別呢?一個人到臨死的時候,對於子孫總說不能再見的了。現在你們明明都聚在一起,但是我都不能看見,試問與死去的人有什麼分別?你們雖說孝順我,拿好的東西給我吃,給我穿,拿好的房屋給我住,但是我不能看見,吃了好的,和那不好的有什麼分別?穿了錦繡,和穿那布褐有什麼分別?住了華屋,和住了茅簷有什麼分別?我這個人雖則活著,大半已死去。雖說醒著,終日如在夢中。你看有什麼趣味呢?我想還不如早點死去吧,免得在這裡活受罪!”說到這裡,竟嗚嗚的悲傷起來,那瞽目之中流出眼淚。
舜聽了這話心中難過之至,暗想:“老天何以如此不仁,使我父親得到這個惡疾呢?我前數年、近幾年想盡方法為父親施治,然而總無效驗,照這樣下去,父親之受苦固不必說,恐怕因此鬱郁傷身,將如之何?”想到這裡,自己的眼淚亦不覺直流下來。恐怕增添瞽叟煩惱,不敢聲張,然而急切亦沒有話好勸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