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運司全稱新疆維吾爾族自治區第三運輸公司,設在烏蘇,掌控準噶爾盆地大大小小的交通線,往南直達崑崙山,往西就出了國門到中亞各國去了。三運司的孩子會走路的時候就鑽父兄的駕駛室,上到中學基本上也是個好司機了。家長稍不留神,車子就讓這幫渾小子開跑了。他們來學校純粹是為了混個文憑,混個駕照、上崗證件什麼的。一句話,王衛疆簡直成了狼群裡的羔羊。王衛疆搬進宿舍的一瞬間就強烈地感覺到這一點。大家身上都有一點油汙,這是一種資格認證,是一種榮耀。王衛疆身上散出來的泥土味,甚至羊糞味,顯得格外醒目,大家的笑容就有某種怪誕的成分。他的上鋪同學無限憐憫地遞給他一本小冊子,跟畫冊一樣,各種各樣的汽車都有,都是世界名車。王衛疆感覺不到人家憐憫的目光,他小心翼翼地把圖冊放在鋪上,不由自主地擦擦手,跟聖徒翻閱經書一樣,眼睛閉一會兒,好像在祈禱,得到上天的啟示,然後十分莊重地把圖冊捧到手上,細細地揣摩著,翻開第一頁的時候,就好像置身於浩瀚的星空,王衛疆看到了無限遙遠的宇宙,王衛疆的脖子伸得那麼長,眼睛充滿了世所罕見的驚訝。有人叫他,他沒有反應。對著他耳朵大喊,他也沒有反應。人家就拍他肩膀,他做噩夢似的猛抬頭,他那麼憤怒、驚恐而無助,跟嬰兒一樣,柔弱到了極點。那個給他圖冊的同學都後悔了,伸手去抽圖冊,跟焊在王衛疆手上一樣,抽不動,只好由著他。王衛疆翻到了第二頁第三頁,每一輛汽車都給他帶來極大的刺激。
“他會不會發瘋了?”
大家用眼神交換著意見。有人從王衛疆的被褥上找到了幾根羊毛。
“他是放羊的,羊碰到汽車就是這傻樣子。”
他們誰也不知道王衛疆給羊放生的經歷。那些放生羊離開羊群和主人以後總是要度過無限漫長的恐懼生涯。王衛疆在重複放生羊的經歷。王衛疆啃了兩個饅頭,一直折騰到晚上,總算把圖冊翻完了,還給人家,自己往鋪上一躺,下鋪的空間很小,仰面對著上鋪的床板,視野不到兩米高,王衛疆雙手交叉墊在腦後,眼神就一下子遙遠起來了。王衛疆打起了呼嚕,眼皮都合上了,那種神遊天外的姿勢沒有變。汽車在夢中一輛接著一輛。
相當長一段時間,王衛疆都是全班同情的物件。理論課王衛疆上得很吃力,大本大本的汽車原理、結構圖不斷地刺激著他。第一學期王衛疆是在煎熬中度過的。其他同學也好不到哪裡去,汽車修理專業說到底還是一門手藝,理論用處不大,大家等著實驗課上露一手呢,實驗課是專業課嘛。
專業課老師都是從大公司聘請的高階技師,都是響噹噹的人物。校長陪著人家到教室裡,客氣話講一大筐。人家上講臺掃大家一眼,口氣淡淡的:“到車上去吧!”桌凳嘩嘩響動,大家跟上老師到操場去。十幾輛教練車停在操場邊上。老師姓劉,老師說:“不要叫老師,叫師傅。”
劉師傅一句話就把師生關係調整成師徒關係,一下子把結構給變了。師徒如父子,三運司的子弟都懂這個,三運司的子弟也懂得劉師傅的最後一句話:“師傅我呢,基本上是個粗人。”劉師傅咧嘴笑了一下,點上一根菸,慢慢地抽著。劉師傅故意給大家一個空當,大家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這句話簡直像顆原子彈,三運司的子弟都明白師徒如父子,父親可以打兒子,可以罵兒子,師傅說了嘛,“我是個粗人。”跟機械打交道的人手有多靈巧!劉師傅把煙吸完,一直吸到過濾嘴上,正宗的紅雪蓮煙,有板有眼地在劉師傅肚子裡轉一圈,從容不迫地從鼻孔裡列隊而出,就像走出軍營計程車兵一樣那麼訓練有素,煙柱子青湛湛的在空氣裡旋啊旋啊,有一股子力量含在裡邊,煙柱子從大圈圈旋成小圈圈,擰成一個個疙瘩,一點一點地飄遠了,看不見了,空氣裡全是煙的香味。大家都看到了,眼睛睜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