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話題稍稍討論了兩句。等到出了午門,領路的小太監退了。張越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攙扶著張輔,這才問起了剛剛楊士奇提到的那個話題,張輔卻是沉默片刻才開了口。
“我如今雖說是奉旨專心謀劃軍國大事,但既然是大事,有些我就不太方便開口,再加上此事是你這個兵部尚書提出的,我便一直沒有說什麼。若是從一個統兵武將而言,我自然是希望兵強馬壯,將校精通武藝,但若是從一個世襲勳貴而言,那些世襲了軍職的軍官,他們的父輩祖輩有不少都是跟著我血裡火裡打過仗的,如今他們的子侄卻未必能承襲得了軍職,甚至還要受窮,我心裡自然不好受。”
張越從來看到的都是嚴肅精幹的張輔,少有看到他這樣黯然嘆氣的時候,心裡頓時有些沉甸甸的。聯想到上回去適景園時,朱勇亦是感慨過類似的言語,他不得不言語幾句。
“軍官只是其一,其實,我還讓兵部的司官們一塊在商議軍戶之事。北宋立禁軍廂軍,結果軍人幾乎成了賤役,如今的軍戶也差不多淪落成了賤民。北宋亡於女真,南宋亡於蒙古,雖說大政上也有不小的謬誤,但軍制敗壞也是一條。並不是完全杜絕軍職世襲。不是設立了武學嗎?太祖時軍職世襲便是大考不合格試授,試授不合格則重處,儘管這確實重了,但不得不說,便是靠著這些嚴苛規矩,各衛所方才能養出強兵來。”
“我帶了那麼多年的兵,這些還會不知道?”張輔又搖了搖頭,隨即方才掙開了張越的手,“你別看我如今出入坐轎,誰都知道我有風溼寒腿等等老毛病,但要真上了馬,我拉得弓使得槍用得刀!越哥,當兵的有個壞習慣,你雖然在興和扛過阿魯臺的兵,又在交阯參贊過軍務,在江南防過倭,但那一條你必定不知道,那就是當兵的老子好容易搏回來了一個出身,十個有九個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再去戰場上掙命!”
張越頓時愣住了。
他所在的那個時代中,軍人世家素來常見,有些甚至是兒子不想當兵。老子用皮帶抽著也要把兒子送到軍校或是軍隊裡去,但張輔卻說這年頭那些得了世襲軍職的老子,多半不希望兒子再上戰場廝混!然而細細一想,他又覺得有道理。當兵是一回事,上戰場又是另一回事。那年頭的軍人是光榮,如今的軍戶卻相當於賤民,軍戶子弟要想為自家拖去軍戶的名頭,按照規矩,需得出仕至兵部尚書方才能改換民籍,民戶幾乎都不願和軍戶結親。
而且,大明萬里河山,大多數內地衛所都是太太平平,不需要上陣血肉搏殺,也不需要多精熟的武藝,只要能管束下頭的軍戶屯田耕種就行了。至於真正打起仗來……那就得把命運交給老天爺了,至於操練就更不用說了,除了邊防重鎮之外,其他地方根本就沒有操練。
“大堂伯的提醒,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張輔沒有轉頭去看張越臉上的表情,不是因為天已經黑了,他看不分明,而是因為以他對張越的瞭解,自然知道這個最看重的侄兒會有什麼體會,因而走著走著,他又輕聲說道,“想來兵部未設尚書,別人都認為多半是皇上想將這個職司留給你,但你應該知道,以張家兩位勳貴。這自然不可能。讓你暫時以侍郎掌著兵部,是因為你熟悉兵部四司,能夠統御得住,諸般事情我們幾個也能幫你擋住一二,所以變革起來容易一些。但事成之後,你是多半要挪一個地方的,為了酬你的功勞,不是戶部就是吏部。”
這些話哪怕杜楨也沒有對張越說過,杜楨的脾氣是遇事最多提點一個線頭,其他的任由張越自己去想。用他的話來說,雖是學生,但如今已經是一方大佬,自然不能事事跟著自己亦步亦趨。所以,張越只能自己去考慮周詳,儘管已經想到了這一層上,可這一層窗戶紙卻始終沒有捅破。如今張輔一下子把話說到了最大的點子上,他不禁揉了揉已經發僵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