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1938年大批猶太癟三來的時候,上海人誇誰家小姑娘漂亮不說她漂亮,會說:“這個妹妹像煞個小東洋!”
你大概知道,我當時是復旦大學二年級學生,修財會專業。學校內遷重慶的時候,我留在了上海,打算回到我的出生地美國舊金山去繼續學業。
告訴你們的這個上海有個最大特徵,就是氣味。氣味可不怎麼樣。成千上萬輛馬桶車走出縱橫交錯的里弄,走過大街小街,在路面上留下一滴滴濃稠的黃色液體。馬桶車向裴倫路的糞碼頭彙集,如同好東西一樣給仔細裝上船,順著臭墨汁一樣的蘇州河走去。河邊擠滿烏篷船,所有沒錢住陸地的人都在甲板上晃悠悠地吃、住、生、死,在水裡晃悠悠地洗涮,飲用,排洩。 。。
寄居者 1(2)
什麼都不能打擾上海人過他們的上海日子。包括一艙一艙被殺菌藥粉撒白了的猶太癟三。那個時候我怎麼會知道,就在我咬牙切齒罵我年輕的繼母“典型上海小女人”時,一條遠洋輪的底艙開啟了,其中一個叫彼得?寇恩的年輕人成了我這個故事的起點。
年輕的彼得二十五歲,看上去更年輕一點,因為瘦弱,誰都能傷害他似的,也因為兩隻憂傷的六神無主的眼睛,任何時候都在等你現成的主意。發現他其實蠻有主意,是一年多後的事。那時他的上海經歷及難民的嶄新身份使他脫胎換骨。那個時代一夜間得到新身份的人太多了。有了嶄新身份,不該脫胎換骨地去叛變、出賣,或者反抗、犧牲嗎?
1937年夏天到初冬,日本人兵臨城下,中國軍人們要與陣地存沒與共,突然來了的“勇士”新身份使他們脫胎換骨,把死看成了另一回事。那時候我和同學們往陣地上送裝著糖果和香菸的慰問袋,也是在新人格的支配下,把槍炮流血看成了另一回事。正是同一群士兵在撤退南京時瘋了似的穿著短褲穿行嚴寒,扒下老百姓的長衫馬褂,往自己掛著勇士傷痕的軀體上套。這時他們的新身份是敗兵、逃兵。
彼得?寇恩濃黑捲曲的頭髮上一層白藥粉,走出船艙,絕望了:船艙外是1939年8月的上海,廣漠的腥臭來自誰都能糟蹋的江水和江岸,那臭味不比底艙裡好多少。
彼得是個容易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寬肩細腰,明目皓齒,看著你的時候,不管目光的逗留多短暫,你都相信那一瞬間他什麼也沒幹就是專門在看你,所有的思維都空出來,把看到的你放進去。他走上碼頭,拎著兩個牛皮箱,看到了迎接人群中的一張張猶太臉龐,一張張女性臉龐。女性都是些歲數一把的人,卻很沒出息地認為這小夥子對於自己的印象一定比對其他女人來得深刻。
就在彼得?寇恩完成了上岸入關的繁文縟節時,我正在我父親位於卡德路的房子裡預謀出走。
先要告訴你們,我的父親是誰。他是個值得問一問“是誰”的人。因為他是誰決定了我是誰,再決定我下面這段故事必將發生。
我父親假如走到你們面前,你們會為他的體態、嗓音吃驚。其實他並沒有那麼高大,只不過他動作起來莫名其妙地佔地方,所以顯得高大。還有,他走到任何地方,再陌生,他都是最舒服的一個人,相對而言,其他人就多少有些不適。我繼母把這叫做“洋派”。可他這是裝的。他的樣子讓你認為他屬於倒頭就能睡著、一覺睡到大天亮的那種人,吃起來胃口特別好,好吃不好吃都不會挫傷他對吃的熱情。其實他失眠加胃潰瘍,兩種病都跟他過分敏感緊張有關。他也許不知道自己在裝,但我知道,因為我也裝。
我要說這些,是因為這些導致了我的新身份:一個出生在美國,成長在中國,眼下正準備離家出走的女大學生。所以你還要忍受我跑一會兒題。
我父親出生在美國,家裡開洗衣坊。那時十個唐人街的原始居民八個開洗衣店。不像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