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呢?我們這些並不見得能站到制高點上的人們,還能怎麼樣呢?而且,幾十年來中國文化和生活都無質的推進,我們腳下的土地仍是魯迅腳下的土地。我們沒有理由給自己以樂觀的許諾。
就這樣,我經歷了一次建功立業的幻滅。我懂得自己既不可能以學術家走向世界,也不可能以文學家走向世界,更不可能以涵蓋一切的文化巨人形象走向世界。我們依然只能在與世隔絕的囚牢中孤獨地掙扎,或者說,我們依然只能在西方人遺下的征塵中,體悟他們衝鋒的豪情和開拓的痛苦,而無法與他們並肩前進,共同創造奇蹟。
這樣的幻滅實在叫人絕望。做一箇中國人是多麼痛苦,而做一個不甘於只做中國人的中國人,其痛苦將會無限深重。
那個一無所有的孱弱老頭,乃是這片苦難的土地上僅有的一點財富或營養。如果這個民族還會走向新生,魯迅乃是真正的起點。如果這個民族要走向滅亡,也必是從他這裡倒向深淵的。魯迅將永遠站在中國的零公里處,他的墓誌銘是:一無所有——麵包、*、尊嚴、自由、藝術、科學、*……
是的,我們的確一無所有,可是我們卻心安理得地在魯迅身邊逡巡不前,過著平平安安的日子,一點也不懂得拿出大的膽氣來,正視自己的一無所有,鼓勵自己行動起來。這是怎樣恥辱的日子。
我就在這樣的恥辱中生活。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儘快擺脫這種煎熬,我總是一邊忍受恥辱,一邊痛心疾首地自言自語——
難見真的人!
難見真的人!
反叛非人(1)
從《*》的討論和球籍的討論中,所顯出的憂患感和熱情,令人尊敬。但他們所討論的,依然是民族文化敗落問題和民族難以立足於世界的問題,而不是直接的人的問題,對此我只能深深失望。
中國人啊,什麼時候,才會懂得談談人本身的問題呢?要知道,我們的現狀的最可悲之處,乃在於我們的人籍早就被開除了,早就像魯迅先生所曾擔心的那樣,從世界人中擠出來了。可是我們對此毫無所知,毫無所覺。我真想生出十一億個手指來,指著每一箇中國人的塌鼻子大聲吼道:你不是人,你是非人,你是豬玀,你是蟲豸,你是人的最醜陋的敵人,讓我們一起滅亡吧,一切非人都應該徹底滅亡。
可是,幾千年來,我們偏偏滅亡了的是人,生存著的是非人。
從敢於抱怨命運的孟姜女,敢於質問天地的竇娥,到完全屈服於命運的祥林嫂,我們不是可以清楚地看到,人是怎樣一步一步被吃掉的麼。
從雖為奴才卻敢於憤世嫉俗的屈原,到半仕半儒不僧不道的蘇東坡,到八面玲瓏自打自招的郭沫若,到令人嘔斷腸胃的曲嘯和李燕傑,我們不是可以痛心地看出,人是如何地一代比一代更加卑微更加可恥更加罪惡昭彰麼。
即使是那個深懷人的意識的魯迅,他曾一廂情願地頌讚過的民族的脊樑,又何嘗有一個是人呢?那裡所明列或暗指的,不全都是中華民族“非人”大譜系中愚忠愚孝的徒子徒孫嗎?非人的生命機體,其脊樑也一定是非人,就像狗的脊樑只能是狗骨一樣。
沒有什麼比人更美麗的,如果他是真的人。也沒有什麼比人更醜陋的,如果他已退化成了非人。每一個非人都意味著無窮無盡的罪惡,因為他是直接反對著真的人而存在的。
而我們這些豬玀,這些癩皮狗,這些蟲豸,正是深陷在這樣的罪惡和醜陋之中。
上帝按自己的樣子創造了人,而非人們也總是按照自己的意願,選擇出最最典型的非人來作自己的楷模。當曲嘯、李燕傑和一幫缺臂少腿的非人們到處搖舌鼓譟教化國人時,這個由非人組成的民族的一切空間,是如何地烏煙瘴氣啊!
這個吃人的民族至今仍在以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