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便各自從懷內掏出或竹簡、或紙片,言道:“心內深疚,言能及者十不足一。近來多有反思,錄於筆墨,不敢求諒,只是示於駙馬,我等並非無一所得。”
沈哲子接過那些檢討書,逐一仔細閱過,繼而便讓人將之妥善收起,笑語道:“諸位能以肺腑之言,傾心示我,於我而言已是貴逾千金。今次諸位遭厄,對我來說也是一次警示。大困之世,人間豈無一二義士?但為何局勢仍無緩轉,社稷多動盪,百姓長罹難?”
“害我者,世道也。世道因何加害?志氣因何難逞?為何大義之論,竟成害命之惡事?害人殃己,波及於眾,尚有遺患彌遠,卻無一二得益於世。千金之良藥,未必能醫疥癬之小疾。對症下藥,才能藥到病除。我不是在怪罪諸位,只是希望你們能長持慎重之心,不要長懷忠肝義膽、反成世道之禍患。”
眾人聽到沈哲子這番話,各自都羞慚的垂下了頭。
“你們不要對我心懷愧疚,我近來所受之憂困,也都是應受。你們能夠信重於我,執我之論窮攻異途,於情於理,我都要深謝這一份信重之情。善念而成惡行,這是我言有偏頗,未能完全導義勸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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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千萬不要這麼說,都是我等一時衝動,所識偏頗,這才陷於張網暗捕之賊眾!此世多奸,長害正論,又怎麼是駙馬的罪過!”
沈哲子聞言後便微笑起來,說道:“諸位既然已經洞見於此,那麼此厄也不算是全無所獲。人非生而盡知,豈能全無過錯。知錯則改,則勝於執迷歧途,勝於畏險不行。以正論辟邪說,便如持王道而誅奸佞,非善戰者不得功。妄求浪戰,不過是自輕自毀……”
正說著,船行已近摘星樓。只是今日的摘星樓,雖然依舊高聳顯眼,但樓外已無懸章,門戶也都緊閉,空寂無人,透出一絲破敗。而在沈園外,更不乏人遊走左近,對著高牆投石辱罵,大意乃是斥責沈哲子妖言悖論蠱惑於眾,邪心厲念敗壞世道。
類似的事情早在幾日前便有跡象,眼下清議雖然尚未正式開始,但是針對沈哲子的批判已經零星展開。其中最為激烈的自然是那些受害人家屬,他們單一自然不敢如此觸犯勢位正隆的沈家,可是察覺到輿論風向的變化後,以公義之名便無所畏懼了。
船上眾人眼見此幕,已是目眥盡裂,當即便有人要衝上甲板據理力爭,可是卻被沈哲子制止了。
“我自知是個怎樣的人,雖然未必美於管樂之賢良,但也絕不劣於慶父之奸佞。其人以私心毀我謗我,能識者付之一哂,不識者相論無益。君王垂幸,加我重任,能為一二之用,便需竟十分之勞,方能不負厚恩。那些人於我非親非恩,即便能有一二得暇,我也更願與同志良友傾談論事,何必將時光虛擲於他們。”
沈哲子示意眾人安坐,不要忿怨,而後才笑語道:“此類誹謗之言,淡然漠視之,倒談不上什麼雅量。不過是我愛惜自身,不願與此類私心矇蔽、短視陋行之眾糾纏,耗費年華而已。窮逐於妄誕之議論,或逞一時意氣,終究無所得益,這與迷散者自樂又有何異?”
“若能早聞駙馬此論,安於己守,勤於己持,不至於釀生今日惡果啊!”
羞慚之餘,劉訥忍不住嘆息道。
“朝聞道,夕死可矣。人生素來自覺無晚,如今園墅遭禁,我也非議纏身,不便長與諸位共聚。都內清議將啟,我希望諸位不要自棄,能夠廣擷賢論,退思自省。既然已經知道前錯,若再給你們一次機會,該要如何行之?”
講到這裡,船已經緩緩停靠在大桁附近的南岸碼頭,沈哲子起身說道:“諸位多學江散騎徙戎之論,便以此例,試論散毒因何濫行於世,又該如何將之除禁。我將在庭門之內,敬待諸位高論。”
眾人聽到這話,紛紛起身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