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貢並不理解沈哲子因何如此惱怒,在他看來,嚴家勾結羯胡,性質雖然惡劣,但所害不大。羯胡並無強大水軍可跨江南下,縱使兇殘,區區小股侵擾,又能給吳地造成多大動盪?沈家勢力覆於吳地核心,實在不必為此而大驚小怪。
豪族盤踞鄉里,所割裂的不只田畝人口,還有責任心,並無野望天下,擔當社稷危亡的理想和格局,只要自家不受害得以保全,便可安處塢壁內,只作天下無事。
沈哲子穿越而來,雖然總在為自家安危奔波勞碌,但未有一日敢忘心中夙願。他所作種種,全為日後北伐而積攢實力,掃清障礙,若家門口就有人勾連羯胡為禍,定要除之,絕不姑息養奸!
送走朱貢,沈哲子又請錢鳳來,一方面派人去接受米糧入倉,另一方面也講起朱貢那裡得來的驚人訊息。
錢鳳得知此事,亦深思良久,而後說道:“如此反而更不能對嚴家輕舉妄動,一旦動手必以迅雷不及掩耳。事若不濟,反成禍患。”
沈哲子也深知這一點,若此事屬實,就需要將嚴家一網打盡,不能有漏網之魚。
沈家上次雖然大殺一通,但並未動搖多少其鄉土根基,又有陸家出面保全,嚴家方能渡過一難。如今其家於吳地尚能立足,就算勾結羯胡,也會有顧忌。但若家業俱毀再北投羯胡成為帶路黨,則會完全喪心病狂,再無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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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要徹底剷除一個盤根鄉里這麼多年的土豪之家談何容易,星火殘留便有燎原之患!
“惟今之計,還是要先掌握確鑿的證據。”
有了證據在手,才能消除對嚴家動手來自政治層面的阻力。
錢鳳亦深知這一點,說道:“小郎君放心,我即刻遣人往嘉興去,追查其中內情。”
“一定要注意安全,確認有無此事即可,細節不必深究。”
沈哲子叮囑道,鹽梟之家兇殘暴虐,他深有體會。只要確定沒有冤枉對方就好,沒必要追究細節證據以擺事實講道理。如此也能確保情報人員安全,避免不必要的犧牲。
八萬餘斛米糧被運入龍溪莊園內,沈家出動兩千餘人丁,運糧車更綿延十數里,聲勢不可謂不浩大。入冬以來,瀰漫在沈家頭頂越來越濃郁的糧困陰霾,終於得以解除,撥雲見日!
雖然真正執事者心知,這一批米糧尚不足完全補足沈家糧食缺口,而且名為八萬餘斛,但實際上只有六萬多斛新糧入庫。但這樣一大筆糧食足以安定人心,只要人心穩下來,局勢就不會亂,而且其他各家也再無封鎖沈家糧道的必要。
沈哲子親眼看著那一袋袋米糧被搬入庫中,心情總算放鬆下來。直到這一刻,才可以說,沈家無論是在政治時局上,還是鄉土實資上,都已經徹底走出了謀反的陰霾,可以心無旁騖的重整旗鼓,繼續前行!
往來搬運糧食的民夫也都笑逐顏開,他們的世界更加簡單,衣食溫飽,農桑勞作,繁衍生息。只要平靜的生活不受侵擾,就有了捱下去的勇氣,是世間第一等的安詳。
突然,一名揹負糧袋的引吭高歌起來,語調鏗鏘似為俚曲,周圍其他人聽到這歌聲,也都紛紛附和高歌。原本有些雜亂的俚曲漸漸匯聚成一個統一的曲調,聞者無不感受到其中歡欣滿足的意境。
沈哲子站在高坡上,那些曲調歌詞他大半聽不懂,只是下意識隨著曲調打起節拍。詩文風流,本就無高雅粗鄙的區別。雅到極致備受推崇的《詩經》,也是古時先民勞苦大眾或憂愁、或歡樂、或悲愴的情感宣洩,惟其至誠,方成永恆。
高談闊論、志趣風雅的清望名士,未必就比土裡刨食的農夫更能領略生而為人的使命和真諦。或許歡愉只是一瞬,過後這些人又要揹負沉重的體力勞動,但下一次的歡欣高歌必然會再次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