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能清晰地表達。我問他轉學的事情,問他有沒有朋友,我其實也很想跟他說:“九歲時,你的爺爺奶奶去了外地,我第一次學會了站在凳子上拿著鍋鏟做飯。”
我們的生活交集得越來越少,一年一次的回家,主題漸漸變成催婚。無論什麼話題都會轉到結婚的事情。一次我忍受不了這樣的重複,便說:“我有我的生活。”媽媽在電話那頭質問:“你怎麼這麼自私?你考慮過做父母的感受嗎?走在垸裡,跟人家說話,人家問起你的事情來,我都不好意思說什麼。”我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我嘗試費力地講我的世界、我的想法、我的得到,他們茫然地回應著。他們在那個永恆不動的小村莊裡,聽著一個在遠方不斷流動的聲音。我不敢說任何不好的事情,被中介騙,被人罵,被偷了東西,這些司空見慣的外鄉事件,都能引發他們的擔憂。但是他們一定會轉回來說:“你要趕緊找個女人結婚!”
我想三十年的生命中,我最常感覺到的是一個場景:我在一個小箱子裡,手和腳都縮著,無法伸展開來。上學時,我擔心交不起學費,擔心被別人同情和嘲笑;上班後,我擔心被炒魷魚,老是被失業的噩夢驚醒。當我跳出來看自己,我看到的是一個自哀自憐的形象:母愛缺失,總把自己放在一個需要關愛的位置上。因而去屈從,去討好,生怕人們不愛我。我開著各種玩笑,又留心人們的反應。我想做父母的乖孩子,也想做工作中的好同事。在我的內心中,我壓抑著自己。我想過的人生,坦蕩而肆意的生命,總是因為我內心的恐懼而止步。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看著一個日漸趨向衰老的肉身,內心常有自我厭惡感。
想起大學剛畢業的時候,還留在上學的那座城市上班。那時候的女友打電話叫我回學校。她在車站等我,然後帶我去了餐館。推開門,坐了一屋子的人,生日蛋糕擺在桌子的中央。我內心激動而惶恐。從來沒有人給我辦這麼熱鬧隆重的生日宴席,面對這麼多的祝福我不知道怎麼去回應他們。親密的情感,從來不是我熟悉的。從小我獨自一人面對這個世界,我一個人接受,一個人消化。忽然有人對我這麼好,我有點手足無措。後來我離開那座城市,在另外的城市裡找工作,找到又被開掉,吃不飽飯,房租也交不起,我沒有告訴她。那時候我們已經分手了。
我把積蓄一部分給了哥哥,另外所有的都打給父母,留下幾百塊錢熬到下個月發工資,有點傾家蕩產之感。我總記得上大學時父母向親戚借錢給我上學,他們一百一百地湊錢的場景讓我終生難忘。我也記得母親當時在山上因結石疼得直哭,還要去地裡幹活。我想也該是我回報的時候了。我終究不能完全按自己意願生活,我的一部分是他們的。我出生時,七歲的哥哥跑到地裡去叫我爸爸,然後跑回家放鞭炮。現在他三十七,我媽媽六十,我爸爸六十一。哥哥是做生意的,欠了錢,跟媳婦兒吵翻,跟生意夥伴鬧僵,現在他不見了足足半個月。當我的人生走進三十歲的門檻,這是我碰到最糟心的事情。我內心一直存著這個想法:他一定是好好地活著的,只不過壓力過大,就躲了起來。但如果他真的出事了,我就要承擔起我兩個侄子的撫養責任,也要照顧好我的父母。我做好了這個打算。既然生活就是這樣反反覆覆,我沒必要悲觀,平平靜靜地盡我的責任就好。我三十了。
哥哥失蹤前的幾天,問我媽媽:“你是不是更喜歡你的小兒子啊?他又懂事又聽話。你看我的兩個兒子,我跟他們媽媽吵架,老大就杵在那兒繃著臉不說話,小的就會到他媽媽那邊笑笑,再到我這邊笑笑。你看弟弟不就是像我那個小的那樣嗎?”我媽媽生氣地說:“我對你們都是一樣地疼愛!”媽媽告訴我這件事時,我說:“他是擔心你們會嫌棄他。”媽媽那邊激動地說:“他是我兒子!我怎麼會嫌棄!”當我三十歲時,我會想起他的三十歲,也會想起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