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漢子正在人群前吶喊,雖是樸素短打,可說話條理分明,揮舞的雙手白淨無繭,身份頗為可疑。可人潮中個個都情緒激昂,加之在總領館前受阻,心氣迷眼,都沒人在意,就只隨著此人的鼓譟而振臂高呼。
擠在人群中的何智覺得全身血液都在燃燒,跟著大家一同呼喊:“砸了它!燒了它!”
二十來歲的何智就是芸芸眾生中毫不起眼的一片塵埃,他家境一般,上過私塾,卻無經科舉跨龍門的幸運,就在雜貨行幫工。一月工錢八錢銀,加上零碎外快,不到二兩銀子,在北京城勉強過活,每日都算著什麼時候攢夠彩禮錢。
行裡幫工被霸街黑道壓榨,掙外快被差爺勒索,撞上雜貨行上家那些皇商主子,動不動還得叩頭舔鞋,小心伺候,稍不如意就遭耳光拳腳,說起滿人,說起官府,何智跟好友伴當們個個都一肚子氣,恨不能剝皮生啖。
何智對南面英華的印象模模糊糊,有些好感,比如南面的雜貨做工精良量也足,價錢公道利潤高,他都是靠著把行裡一時銷不完的“英貨”帶去昌平宣化一帶鄉下賣才能掙些外快。南面的龍銀龍票也好使,什麼鋪子都認。而京城這些年商貨大興,糧物豐茂,也是拜朝廷跟南面通商所賜。南面的醫術更是精當,尤其外傷和小兒科,他身邊的人,甚至行裡東主生兒育女,都要奔英慈院的育嬰堂去。
好感不少,惡感更多。有親友南投前招呼他跟著去,他都嗤之以鼻。南面人人都不再留爺爺輩都留著的辮子,壓根就不是一國人。搞什麼天廟私自祭天,貴賤嫡庶不同姓氏混在一起祭祖,學堂裡什麼都教,甚至女子都能考科舉當官,還大搞機器,妖氣沖天,稱他們是南蠻一點也不冤枉。
他也接觸過不少南蠻書,可上面盡講一些莫名其妙的道理,南蠻的人就拿著這些道理跟官老爺鬥,甚至跟皇帝鬥,這完全不成體統嘛!私塾的先生經常說南蠻的主子不像主子,都被商人給挾持了,還真說得精當。
南蠻的那些道理在何智看來格外荒謬,掙富貴這道理倒是沒什麼,可不能擺到明面上說吧,更不能把三綱五常替了。而那什麼人人皆一,人能一樣麼?
他何智雖然要給官老爺叩頭,給滿人叩頭,可將來他若是發了,總得有人給自己叩頭,若是上天有眼,他能爬進皇商那一圈裡,還能在滿人老爺面前自稱奴才。再養一些奴才,聽他們喚主子,這才是世道的活法,從古至今不都是這樣麼?要都一樣,相互之間不叩頭,沒有主子奴才了,那叫什麼世道?那活著有什麼意思?那該怎麼活?
他何智終究也讀過聖賢書,知道些仁義道德,更知道世理,更是京城人士,活在天子腳下,絕不會中了這些歪理邪說的毒。
對何智來說,南北大勢並不值得關心。這輩子他也體會過刀兵之災,當年光緒維新可把北京城鬧騰慘了,幸好那時他年幼,跟著家裡人外出逃難,避了這禍。這亂子雖大,終究是內亂。六里橋之戰傳言是南蠻聖道皇帝進兵,他和大多數人一樣,對此說法嗤之以鼻。南蠻真能進了北京城,還能退去?這花花北京城捨得丟開不要?
所以,除了雍正爺敗了那一次丟了江南,以及四五年前丟了西安,在何智的感受裡,南北總體都是安穩的,他也覺得會一直安穩下去。《英清和平協定》就如澶淵之盟,怎麼也要延續個幾十年。
說到澶淵之盟,何智跟大多數人一樣,都認為他們是宋,南蠻是遼,時勢變幻,南北易位嘛。而前兩年西安行刺案,南蠻開始鼓譟北侵中原,讓何智開始揣上一層憂慮,眼下這日子說不上好,卻還能過,就這麼壞了,以後該怎麼辦。
當乾隆爺退位,慈淳太后領著朝堂認下修約後,他還跟好友們憤慨不已,徹夜飲酒長談,既覺朝廷軟弱無能,又覺南蠻逼人太甚。
本以為大清國忍辱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