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戰士們衝進來,在我手上、腿上、胸上打針,扣上氧氣面具,沒用了!儀器上紅燈亮了。一個時鐘記下時間。幾名穿毛料中山裝的人進來,脫帽肅立。十二點五十七分二十七秒,偉大的科學家,社會活動家,中國科學界的巨星王二隕落了。然後幹部們退出。護士們一齊動起手來,脫下睡衣,把我撳翻過去。掰開屁股,往直腸裡塞入大團棉花。這感覺可其逗!然後又掀翻過來,往我身上狂噴香水,涼颼颼的,反正她們不怕我著涼。一個漂亮小護士把我那活兒理順,箍上一條彈力護身,另有幾個人在我肚皮上墊上泡沫塑膠。然後把上身架起來,穿襯衣,路上套上西裝褲。上身穿上上衣,打上領帶。嘿!這領帶怎麼打的!拴牛嗎?你給你丈夫打領帶也這樣!任憑我大聲疾呼,她渾然無覺。又來了個提皮箱的中年人,先給我刮臉,又往我嘴裡墊棉花,這可不舒服。快點!我要硬了!塗上口紅,貼上假眉毛。棺材拾進來,幾個人七手八腳把我往裡拾,西式棺材就是好,躺著舒服。在胸袋裡插上一朵花,胸前放上禮帽。再往手裡放一支手杖,拿了到陰間打人。嘿嘿,王二這叫氣派!同志們,這就叫服務!現在可以去出席追悼會了!
腦袋嘭一下撞在木板床上,我又醒過來。我困極了,恨不得把老姚從板床上揪下來,自己睡上去。起來看看周圍的人,全都睡了,就連那個胖老太太也坐在便盆上睡了。就在我打磕睡這一會兒,屋裡又少了好幾個人。門口那個和我一塊抽過煙的小夥子和他姥姥都不見了,那個女人現在在天國裡。我再也坐不住了,到院子裡走走。
夜黑到發紫,星星亮得像一些細小的白點。在京郊時我常和鈴子鑽高梁地,對夜比一般人熟悉很多。這是險惡的夜,夜空緊張得像鼓面,夜氣森森,我不禁毛髮直立。
在這種夜裡,人不能不想到死,想到永恆。死的氣氛逼人,就如無窮的黑暗要把人吞噬。我很渺小,無論作了什麼,都是同樣的渺小。但是隻要我還在走動,就超越了死亡。現在我是詩人。雖然沒發表過一行詩,但是正因為如此,我更偉大。我就像那些行吟詩人,在馬上為自己吟詩,度過那些漫漫的寒夜。
我早就超越了老鼠,所以我也不向往倉房。如果我要死,我就選擇一種血淋淋的光榮。我希望他們把我五花大綁,拴在鐵戰車上游銜示眾。當他們把我施上斷頭臺時,那些我選中的劍子手——面目娟秀的女孩,身穿緊繃繃的黑皮衣裙,就一齊向我擁來,獻上花環和香吻。她們仔仔細細地把我捆在斷頭樁上,繞著臺子走來走去,用槓刀棍兒把皮帶上掛的牛耳尖刀一把把槓得飛快,只等炮聲一響,她們走上前來,隨著媚眼送上尖刀,我就在萬眾歡呼聲中直升天國。
我又走回急診室,坐在板凳上打盹。早上八點鐘,老姚的老婆才來換我,我困得要死,回家太遠了,就騎車上學校,打算在實驗室裡打個盹。
走在大街上,匯入滾滾的人流,我想到三十三年前,我從我爸爸那兒出來,身邊也有這麼許多人,那一回我急急忙忙奔向前去。在十億同胞中搶了頭名,這才從微生物長成一條大漢。今天我又上路,好像又要搶什麼頭名,到一個更宏觀的世界裡去長大幾億倍。假如從宏觀角度來看,眼前這世界真是一個授精的場所,我這麼做也許不無道理,但是我無法證明這一點。就算真是如此,能不能中選為下—次生長的種子和追名求利又有什麼關係?事實上,我要做個正經人,無非是掙死後塞入直腸的那塊棉花。
我根本用不著這麼做,我也用不著那塊棉花,就算它真這麼必要,我可以趁著還有一口氣,自己把它塞好,然後靜待死亡。自己料理自己的事,是多麼大的幸福:在許由那張臭烘烘的床上躺下時,我還在想:我真需要把這件享想明白,這要花很多時間,眼前沒有功夫,也許要到我老了之後。總之,是在我死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