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三分笑意,真笑起來,眼睛裡就像汪了水,正是人們常說的桃花眼。
他要去接的,是老太太的一門遠親——這話要追溯到四五十年前啦,那時老太太剛成親不久,舉家遷往南方,在陝西地界上遇上了土匪。據說老太太當年美貌非常,眼看就要被搶去當壓寨夫人,是陪嫁丫環明杏兒挺身而出,自願嫁給土匪頭目,這才逃過了一劫。
兩人在分開時拜了姐妹,這一別數十年,倒也沒斷過聯絡。明杏兒彷彿甚有本事,把個土匪頭目收得服服帖帖,兩人日子過得不錯,時常往這邊寄點皮貨山貨什麼的。只有一樣不足,就是男丁不旺,好不容易養個兒子,到三十歲上死了,留下一個孫女。
傅少鸞要去接的,正是這位幹姨奶奶的寶貝孫女關玉棠。
“先說好,我是沒空的。”
昨天晚上,傅公館的客廳裡大家都在座,因為老太太鄭重地宣佈了家裡要來貴客的訊息,同時還宣佈了這位貴客來上海的目的,那就是——“望姐姐替棠兒找個好人家。”
這是信裡的原話。
一聽這句,傅少鸞連忙撇清關係。而且老太太,能不能不要把那充滿期望的眼神放在我身上?我對土匪窩裡出來的女人可沒什麼興趣。
大爺日理萬機,自然是更加沒空的。二爺無事一身輕,於是擔子自然落在肩上。
“好說好說。”二爺今年三十出頭,跟少鸞一般洋派,西服西褲,短髮上抹著頭油,和二太太坐在一起,人都說是畫報上的明星。他不管事——大家也不敢要他管事,只盼他少花點公賬上的錢就好——因為更有空打理自己,夫妻倆天天出去應酬,喝茶跳舞看電影,一樣也不落,場面上倒混得很開,也因此能幫到大爺不少,只聽他道:“叫什麼名兒?有相片沒有?”
老太太從信封裡拿出一張小照來。
“呵!竟是個美人!”二爺讚道。
少鸞就在二叔手裡瞄了一眼,相片里人的臉只有指甲蓋大,但一雙眼睛寶光熠熠,黑白分明,彷彿人就在眼前。
“咦?”他還以為北方姑娘都是五大三粗,草草扎個辮子,穿一身肥胖的棉衣棉褲,見人就咧開嘴傻笑。
老太太瞧見孫兒神色,暗地裡一喜。當下接人的事就算定下來了,各人都散去,叔侄倆約出去打牌,這是他們慣常的消譴,席間不知怎樣接人的人就換了一個,二叔把相片交到少鸞手裡,拍拍肩,“辛苦你跑一趟啦。”
“為二叔分憂,是應該的嘛。”少鸞笑著說。
車子停在南洋大學門口,傅家姐妹下了車,車子繼續往火車站去。沒有姐妹倆的打趣,車上一下子安靜下來,少鸞的手指敲著膝蓋,把相片又拿出來看了看。
嗯,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看慣了上海灘細眉柳目的南方佳麗,去會一會這個爽利的北方妞兒也不錯!頭上還是梳著老式的髮辮,戴著珠花,兩條辮子從耳邊垂下來,相片只照到肩胸,往下就看不見了,也不知這辮子有多長。
火車站裡裡外外來來往往的全是人,烏泱泱一片。外面還夾著許多等生意的人力車以及有人群裡來回兜售貨物的小販,小吃攤子攤在路邊,賣油炸蘿蔔絲餅、臭豆腐以及餛飩麵,攤主的人頭早就被擋住了,只聞得一陣陣油煙氣,混在人身上擠出來的汗味裡。幸好不到片刻他要等的那趟車就來了。
於是人群更湧動了,新買的皮鞋給踩了好幾腳,少鸞捉住一個想要算賬,一想又鬆開手讓那人走了。這一下耽誤,總沒見著那位美人出來。
直到有個穿長衫的年輕人站在面前,一拱手,問:“請問是傅公館的人嗎?”
傅少鸞忙說是。
“在下關玉蕉。”年輕人說,把身邊一個東張西望的小子拉出來,“這是舍妹,關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