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他,要做到這種把虛妄當成真實的事情也極為困難,他此時已經把自己的精神全部集中起來,握著書冊的雙手微微顫抖,學袍後背已經被湧出的如漿汗水打濕,眼睫毛痛苦地不停眨動,嘴唇抿得極緊,像是幼年時第一次懵懂地舔筆尖。
今次書冊上的墨字進入他的眼眸之後,終於沒有像以往無數次那樣變得模糊起來,變成一團團的墨汙,然後飄離紙面開始震盪他的腦海,而是無比清晰無比緩慢地呈現在視野之中,安靜馴服得像是無風湖面上飄著的樹葉。
此時的寧缺渾然忘了當初這些文字是怎樣的折磨自己,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些筆畫,看著那一撇一捺的走向鋒勢,就彷彿看到了那片微風之下的湖面,那些樹葉緩緩地飄向東飄向西飄遠或者飄近至自己身前。
沒有狂風巨浪,沒有春風亭的暴雨草原上的群狼,他眼簾微垂盤膝坐在溫暖的午後陽光裡,坐在書架盡頭的地板上,顫抖的雙手不再顫抖,繃緊的身體漸趨松馳,緊抿的嘴唇漸漸放鬆,沒有暈倒沒有昏厥沒有嘔吐,只有平靜。
風起風停總是輕柔曼妙,樓外林草深處的昆蟲們再次開始歡快地鳴唱,歡慶這個幸福的春日,歡慶新的充滿奇趣的世界出現在自己眼前,溫柔的春風裹著這些歌聲飄進窗內,在舊書樓空曠安靜的空間裡蕩漾,偶爾落在少年身上,輕輕拂動他的衣裳,學袍前襟微微顫動,似有某種無形的力量正在裡面緩緩流淌。
學袍前襟上的痕跡流淌沒有能夠連貫圓融,每至胸腹間某一處便會悄然折回,就像是春風揚起湖面上的水波,推動著水面的樹葉向四周散去,最終觸至湖畔石壁便默默折返,終究是無法登岸或者破岸。
東窗畔的女教授此時似乎感應到了些什麼,眉尖微微蹙起,她仰起臉來,側耳靜靜聆聽窗外的蟲鳴、春風的動靜,然後轉過頭看向西窗下的少年,微微一笑。
「是為息也……」
寧缺看到了息字,忽然間心神微散,目光下意識裡離開書冊,整個息字以完整的結構撲面而來,直入眼簾。卟通一聲,有頑皮的牧童向小湖裡扔了塊石頭,水波微起,盪得那些樹葉走向混亂不安起來,他只感覺腦海中嗡的一聲,頓時清醒。
雖然已經有了很多次經驗,但這個息字依然對他的精神世界帶來了極大的震盪,他悶哼一聲,右手閃電般探出撐到木地板上,勉強支撐住身體,強行扭過頭去,不敢再看書冊上任意一個字,臉色極為蒼白。
雖然如此,但他此時蒼白的臉頰上卻是掛著難以壓抑的笑容,因為他知道自己確實看到了那扇門,雖然這並不見得是那位留書人想要替自己開啟的門,但至少在他開啟這扇門後,他沒有昏過去,而且他隱隱有種感覺,如果用這種方法繼續看下去,且不論能否一窺修行世界的奇妙,但對於書法之道必將大有裨益。
他沒有急著站起身來,而是繼續盤膝坐在陽光下,閉著眼睛開始回憶先前的感受,試著尋找那些腦海深處的筆畫,那些消散於湖面上的樹葉。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展顏一笑,站起身來走到西窗畔的案几上,拿起那處的毛筆和一張新紙,略一沉忖之後,開始給那位留書者回信。
在回信中他先是真誠地感謝對方的指點,然後把自己的解決方法和疑惑也極坦誠地寫了進去,請對方點評指教一下是否可行,最後極為鄭重地請教道:「觀書冥想之際,彷彿見湖中樹葉走向,那可是神符師筆畫本意?我見那湖中樹葉飄離痕跡散亂,卻隱隱然有規律可循,胸腹氣海中若有所感……」
「那……可是念力?」
第九十六章 今夜無人入睡
寧缺用手指拈住紙張兩角伸到視窗處,窗外的暖陽春風迅速把墨跡潤幹,確認沒有問題後,他極謹慎地把紙張對摺,然後放入書冊之中,還是先前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