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造作地在一早一晚吹起了軍號,是工宣隊裡一名從部隊復員的號兵擔任吹號。學生是按地段分進校的,就住在學校的附近,所以都能從家裡聽到號聲。軍號聲橫亙在這昔日繁鬧,如今已清寂下來的人口密集的街市上空,帶著一股粗暴之氣。它就像一個兇蠻的外族人,侵入了安寧祥和的友邦。
這一天下午,他和他的好友,阿五頭,相約要去人民廣場。這一陣子,他和阿五頭越來越親密。阿五頭個子比他還要矮,也戴一副近視眼鏡,但同樣不是會被人叫做四眼狗的型別。他住在這街上的一條公寓弄堂內,有著良好的知識分子家庭的出身。他家一共有兄弟五個,一律戴著瓶底厚的近視眼鏡,他排第五,所以叫阿五頭。他雖然矮,而且瘦,但他卻有著一股沉著大度的氣質,很成熟老練的樣子,這未免就有點滑稽。人們並不給他起綽號,而是直接以阿五頭的暱稱來稱他,這就有一些戲謔的意思了,但卻是友善的。因為阿五頭看起來真的很好玩。他愛到阿五頭家裡去,阿五頭家的書多,他看的書大多是從阿五頭家借來的。他父親學校裡的紅衛兵已經給他家的書櫥打了封條,可他們全有辦法從打了封條的書櫥裡拿書看。怎麼樣把書櫥的門卸下來,再裝回去,他們都有一套了。是哲學和政治的話題,將他們結合起來的。阿五頭也喜歡到他家去。他家是寧波人,家中長年飄散著一股鹹鯗的氣味。他們倆人就像舊時代裡的人物一樣,相對半臥在一張老式寧波眠床上談話,看書。這張寧波眠床不論冬夏,都掛一頂夏布帳子,布質很粗,經緯又很稀疏,光亮透進來,有一點昏暗,很幽靜。眠床的靠牆的一面,是一個鑲著一排小抽屜的架子,小抽屜原是為放吃食零嘴,現在則放了他小時候玩過的,玻璃彈子,香菸牌子,蛐蛐罐,缺了口的喂鳥食的小磁碗,是有著家世背景的男孩子的玩意兒。他們頭枕著被子卷,將男孩子的不愛清潔的頭油味染在上面,有些膩歪,卻不在乎,還覺得很自在。未長成的小男生,都是有些像小女孩子的,喜歡擠在一塊。嘴也是碎的,只是自覺得是個男生,不能像女生那樣家長裡短,就找些比較硬氣的話來說:黑格爾,中途島戰役,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可能性,等等。光是在寧波眠床上,或者阿五頭家四壁書架的書房裡,談著這些,還嫌不夠享受他們的友情似的,他們有時候還需出去。比如,去人民廣場談話。
這天下午,他倆說好了,放學後去人民廣場,臨要走時,阿五頭被班主任老師叫去辦什麼事了。阿五頭把書包交給他拿著,讓他等著。他先是在教室裡等,後來教室裡的同學都走空了,只剩他一個人,便站到教室門外走廊上等著。阿五頭還沒回來。整幢大樓都很寂靜,最後一些學生也陸續下樓走了。他所在班級的教室是在二樓,接近走廊的頂端。兩邊教室的門一關,走廊上的光線就暗了,而前方樓梯口那一塊,則顯得亮起來,但印變得幽遠。偶爾有幾條小小的人影從那裡掠過,響著腳步的空空的回聲,隨即又安靜了。這所中學的前身是一所教會女子大學,歐式的老建築,十分森嚴。他覺得付間已經不早了,是傍晚的天光了,可是阿五頭還沒有來,就決定去找他,看他到底在做什麼,到底還去不去人民廣場了。班主任辦公室是在另一幢樓,與這幢樓成直角的,高中部的樓。現在,高中生都畢業高校,初中又暫時停止了升高,就只剩一些教師辦公室了。他回到教室拿了自己和阿五頭的書包,向樓梯口走去。樓梯口有著幾扇玻璃長窗,正對外面的校園,原來,陽光還相當明亮,他的心安定了一下,正要下樓,忽然有人叫他名字,這聲音好像是從上一層樓梯朝下喊的,聲音在空廓的樓道里迴盪,有些可怖似的。他抬起頭向上看,沒有人。停了一時,他決定不去理睬。再要下樓,那聲音又響了,並且比方才更接近了一些,好像是走下幾級樓梯再喊的。他立即返身向上追去,想當場抓住那人。這時,他聽見了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