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淡淡一笑:“董師傅要我先讀大學,次讀論語,這兩部學完後,定了根基後再讀孟子,觀其發越,最後讀中庸,求其精妙:至於這本名賢集,其中綜和古人先賢微言大義,蘊含至理,直白入心,我讀著很受啟發。”
在朱常洛燦爛和熙的笑容底下,沈一貫覺得自已心底那點想法就象見不得陽光的灰,於是莫名有點心虛。
“老師身為內閣首輔,每日公文累牘,勞形傷神,今天怎麼會忙裡偷閒到這裡來?”
看著對方晶瑩剔透的眼眸,沈一貫頗為躊躇,抬眼見四下無人,確實是個說話的最好時候。
忽然靈機一動,隨手拿起那本名賢集,隨手翻過幾頁,指著上邊一句問道:“老臣敢問殿下,這幾句何解?”
朱常洛凝神一看,老竹枯藤的一樣的手正指著一行字……
施惠無念,受恩莫忘?
說話聽音,鑼鼓聽聲,朱常洛澄清如水的目光掃過這一行字後,轉得一轉後便意味深長的落到了沈一貫的臉上。
沈一貫的臉色微微有些脹紅,呼吸有些急促,可是眼底那一份執拗卻是分明清楚。
朱常洛忽然好象明白了什麼……
嘴角露出了微笑,這位是在提醒自已些什麼?
即然如此,就給你一個定心丸又如何?
沉吟一下,接過名賢集,隨手翻了一下,伸手一指,含笑望著沈一貫。
沈一貫呆了一呆,低頭看去,忽然心口為之一緊,便有了三分肅然三分惶恐。
同樣一本名賢集,他指了四個字給朱常洛,朱常洛指了八個字給他。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與人方便,與己方便。
沈一貫吸了一口氣,心中回味無窮,難道說這位睿王爺已經看透了自已的意思?
二人藉著名賢集,打了一番啞迷機鋒,若是旁人來看,必定會以為這是一師一弟正在教學相長,可是隻有對方心中各自明白,這是藉著先賢聖言,訴自已心中之事。
沈一貫不但滑頭更兼老奸巨滑,奈何朱常洛更是長了一副玻璃心肝。對方一句受恩莫忘,其中意味萬千,耐人尋味,但朱常洛馬上就還了他一句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便將沈一貫心裡那點心思全然點透。
但是這不算什麼,讓沈一貫心驚肉跳的是最後一句:與人方便,與已方便……這句話字面上看似勸人不倦,可在此刻卻是機鋒銳利,直指本心,其中更是飽含了點醒警告之意。
眼下雖然過了春節,天氣仍在九九數內,極為寒冷。文華宮內燒著地龍,室內溫暖如春。
沈一貫忽然有些很冷,微微然有些發抖,一雙眼瞪著那八個字,額上不知什時候起已經滲出了冷汗。偷覷了一眼朱常洛,見對方近在咫尺神情自若,一支玉也似的手指輕輕敲擊鐵案,臉上似笑非笑,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眸正含笑盯著自已。
當發抖變成了哆嗦時,多年宦海沉浮練就的趨吉避凶的本能告訴沈一貫,如果得罪了眼前這個人,自已一定會死得很慘!
與人方便,與已方便,這句話果然是金科玉律,至理明言。
於是這位滑頭了一輩子的沈閣老,端端正正虔心誠意的跪了下來:“老臣沈一貫,謝睿王爺指點,願從此追隨殿下,效犬馬之勞。”
第二天,乾清宮萬曆皇帝的龍書案前就遞上了一份沈一貫的上疏。
這是一份內容平常,立意不新、文采一般的上疏,其中近乎大實話般也只有幾句,其意就是請皇上立睿王為太子。
但是這樣已經足夠了。
於是所有人都緊張了起來……
沈一貫上疏的這天晚上,京城久不見動靜的鄭府內燈火通明。
一臉鐵青的顧憲成在秘室廳內來回不停的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