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都葬在一處。
之琬倒了一杯趙老大自釀的米酒酹澆在墳土上,道:“阿爹你去年才同我說,人生有酒須盡歡,一滴何曾到九泉。但這杯中的酒,叫我怎麼飲得下去呢?我寧願奉給阿爹,只盼它能到得了九泉。紙灰飛做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如今我,仍舊是冷冷清清,就算哭出三升血,染紅這一山的杜鵑,也換不回一個人來。”
跪坐在後跟上,之琬把頭靠在父親的墓碑上,用手帕把碑上鑿字處的凹痕裡的青苔摳掉,摳到右下角時,看清立碑人是吳菊人。刻著的是:不肖子喬之珩、媳秋露率子喬治、喬冶,不肖女喬之琬、婿吳菊人率女吳霜泣立。之琬皺眉道:“你是誰的婿?我可不認得你。”又想道:原來我哥哥還有兩個兒子,喬治、喬冶,這二兒子名字取得倒是省事,三點水減一點就成了。她卻不知這大兒子喬治的名字也取得省事,洋名中名都是它。
之琬又想,我嫂嫂名叫秋露,就是吳霜媽媽一再提起的舅媽吧?紫菀爸爸是姓秋的,那就是嫂嫂那邊的親戚了。吳霜媽媽一直在大哥家長大,跟嫂嫂家的孩子玩熟了,後來就嫁給了紫菀的爸爸。紫菀爸爸叫什麼名字?好象聽見一次吳霜媽媽叫他斯蒂芬,估計這是紫菀爸爸的洋名,就像紫菀叫黛西,夏陽叫吉木。
一想起夏陽,心中又是一痛。不敢深想,只撿沒要緊的尋思:夏陽管紫菀爸爸叫舅舅,那就是說紫菀的爸爸有個姐妹嫁給了夏家。如果紫菀也嫁給夏陽,那就有兩個秋家女兒嫁進夏家了,這親戚可近得很呢。紫菀,自己現在不就是紫菀嗎?夏陽,夏陽說要去抗戰,那現在是在打仗嗎?他一定是還活著的吧?
雖然一再地不想去想夏陽的生死,但忍不住還是為他擔心。又想《牡丹亭》裡柳夢梅和杜麗娘的父親杜寶都和敵人打過仗,何況夏陽這樣的有志男兒?
慢慢站起身來,回首漫聲唱道:“唉,白雲親舍,俺孤影舊梅梢。道香魂恁寂寥,怎知魂向你柳枝銷。淮揚千里,長是一靈飄。回生事少,爹孃呵,聽的俺活在人間驚一跳。”她在這裡日長無事,油燈昏暗又做不了針黹,只好把舊時聽熟的曲子唱上一唱,以解煩悶。這一曲唱的是杜麗娘聞聽父親杜寶在淮左遇敵,放心不下,請柳夢梅前去打聽父親生死,隨便告訴父親,自己回魂得生,又嫁了柳郎。
她一曲未唱完,忽聽有人接著下半闕唱道:“平白地鳳婿過門,好似半青天鵲影成橋。”曲聲清麗,宛轉嫵媚,還帶著一點驚喜,不是曲中該有的哀傷。之琬抬頭看去,只見不遠處站著兩個人,一老一少,老的六七十歲,消瘦清癯;少的二十出頭,清俊瀟灑,都是一色的灰布長袍,稍遠處的河汊裡停著一隻船。原來自己獨自傷懷,沒聽見櫓搖水流,來了客人。只是這墓地裡忽然出現兩個陌生男子,之琬嚇得心下亂跳,雙手在腰間福了半福,便要逃走。
誰知那年少的男子回了一禮,不說話,只唱道:“素妝才罷,緩步書堂下,對淨幾明窗瀟灑。”卻不唱完,似等之琬來接下文。他唱的是《閨塾》一折中杜麗娘的唱詞,詞底又暗贊眼前女子,雖是素妝,卻是風姿瀟灑。
之琬無法,再回一禮,吟道:“《昔時賢文》,把人禁煞,恁時節好教鸚哥喚茶。”正是下文中春香的臺詞。心中又是好奇又是害羞,垂下眼不敢抬頭。暗思什麼人唱得如此好戲,卻來到這深山老林中?她雖身處現世,仍不慣與陌生男子說話。
那男子施下全禮,道:“敢問姑娘師尊何人?可是沈九娘門下?”
之琬聽他報出沈九娘名字,猜想定是與喬家有舊,害怕之心去了兩分,答道:“不是。只是與九娘有舊。”
那男子喜道:“原來如此。難不得姑娘唱的是沈調。在下白荷衣,這位是我恩師琴湘田,正是九孃的弟子。不知姑娘與九娘是怎麼的舊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