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下) 梅雨
入夏之後,江南的梅雨季節來臨,雨點一時大一時小,大則如撒豆屋頂,小則如織紗窗前,總沒個晴的時候。老屋的青磚粉牆上黴斑點點,人也被這雨下得意氣消沉。
紫菀長日無事,不是拿著玉璧發呆,就是在窗下臨貼。她雖然上的是西式學堂,但受夏陽的影響,從小習字,已經很有些功底了。在這個時代,這個小鎮,女人們除了安排日常生活,就是做一家人的針線,既不能上街看戲看電影,又不能逛商店坐咖啡廳,活活要悶死紫菀了。
一日閒極無聊,想起箱子裡有文房用具,紫菀便命人在外間的起坐間裡放了一張大書案,筆墨紙硯都擺出來,書案上鋪了羊毛氈子,取了一疊皮宣,隨手撿了一本明拓原本的唐鍾可大的《靈飛經》來寫。喬伯崦陪嫁的東西都是上好的,細管的鼠須湖筆寫小楷再好不過,紫菀寫著經文,把思緒從自己身上抽離出來,細細揣摩點畫勾捺,以消白晝。只有沉浸專注在一件事中,才不會胡思亂想。
吳菊人曾問過她要不要開始管家,把鑰匙都放在她面前。紫菀一言不發看著他,嚇得他忙收了,隨她自尋解悶的法子。
“赤帝玉真,厥諱丹容,丹錦緋羅,法服洋洋,出清入玄,晏景常陽,回降我盧,授我丹章,通靈致真,變化萬方,玉女翼真,五帝齊雙,駕乘朱鳳,遊戲太空,永保五靈,日月齊光。” 後世人評《靈飛經》,說它“如新鶯歌白囀之聲”,又說“最為精勁,為世所重”,向被視作小楷第一範本。紫菀習貼《靈飛經》已有多年,最喜寫這一段,邊寫邊誦。這一段四字一句,又合輒押韻,有漢賦之華彩,卻無其堆砌,讀來喜氣洋洋,心境平和。
吳菊人這個時候正忙,這是收春繭的時節,要備下大筆資金付給繭農,還要把收上來的繭子分出等級,送進烘房烘乾,否則蛹出繭破,血本無歸。烘乾後馬上要運到繅絲房繅絲,又是梅雨季節,更要小心。雖然用的夥計都是跟隨多年的熟手,但他做事仔細,事必躬親,不容出一點差錯。每天在昌吉行的帳房堆疊烘房繅房裡忙完了生意,回到家裡,看到在窗下臨貼的紫菀抬起頭來微笑相迎的那一刻,是他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換衣服洗臉,坐下喝口茶,有時接過紫菀手中的筆來寫兩個字,兩人說笑幾句,吃了晚飯,尋些事來消磨一回,吹燈熄蠟安歇。吳菊人固然覺得心意暢滿,卻發現紫菀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哀傷,剛過門時還鮮靈活潑的一個人,不到半個月就鬱鬱寡歡了。有時中午回來,便見她手撫一枚玉璧,沉思不語,默然靜坐。問她,先是不答,再問,則拂袖而走。
吳菊人勸道:“這玄璧雖是難得,但不吉利。漢時人以此覆棺,願靈魂早日飛昇。你日夜把玩這樣的冥器,精血都要被它吸去,於你無益。”
紫菀要聽他這麼一說,才知道這玉壁大有來歷,果然玄機重重,不是她所能想得到的。
吳菊人拿出一方壽山石芙蓉凍給她,道:“這個是我前日剛得的,送你刻枚閒章可好?”
紫菀拿著那方芙蓉石,笑一笑,笑容裡卻殊無暖意,說道:“三哥,隨你刻吧,我要它有什麼用呢?”
吳菊人在紙上用小篆寫了“宛玉”二字,再把兩個墨跡未乾的字拓印到石章上,說:“就刻你的名字吧,就算被別人看見,也只當是誇這塊石頭像玉一樣的溫潤細潔,再猜不到是閨閣之物。”
紫菀點頭嘆道:“好,果然只是‘宛玉’,不是真的玉。我要不是‘宛’玉,又哪來這麼多煩惱?我原只是朵小雛菊花兒,就跟野地裡的馬蘭頭一樣,哪能和牡丹繡球相比。”
吳菊人聽著不對,問道:“宛玉,怎麼不高興了?”
紫菀悽然一笑,搖頭道:“沒有,和你沒關係。”隨手一指窗戶外頭道:“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