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歷史從此開始改寫。一種莫明奇妙的悲哀充溢著我們的胸臆,使我們感到透不過氣來。
深夜,我們在定陵博物館投宿。儘管樓下現代化的電視正播放流行歌曲,但我們的心仍在歷史的長廊裡徘徊。有人說,居庸關為蒙古高原通往北京的咽喉,天壽山則為北京北部的重要屏障。居庸關、天壽山與北京一存俱存,一亡俱亡,所以有人認為明帝國在軍事上失利於北京守禦分兵太散,從而失去了防禦重點。因為天津要守,以保漕運、海運;通州要守,這是北京最重要的屯糧之地;涿州要守,這是北京南行的門戶;西山要守,這是北方通往北京的咽喉;天壽山要守,這是北京的北部屏障,又是祖陵所在地;加之京師九門要守,皇宮要守,處處分兵,其結果為合兵來犯者擊破,故遭敗北。
實際上,明帝國的滅亡,不在軍事上的失利,而在政治制度的衰落和頹喪。居庸關、十三陵與北京也非一亡俱亡。正統十四年“土木之變”後,大軍從紫荊關進入天壽山,焚長、獻二陵。雖抵北京城下,但北京未克。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變”,俺答汗大軍自古北口進入,犯十三陵,北京依然固守……當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其君臣百姓的行動全憑一種簡單粗淺和僵死的傳統觀念所限制,而法律又缺乏統一性和原則性時,無論是皇帝勵精圖治還是庸庸碌碌;首輔獨裁還是八面玲瓏;高階將領富於創造還是苟且偷安;文官集團清正廉潔還是徇私舞弊;最後的結果,只能是不分善惡,難辨是非,個人無所建樹,國家更談不上興旺發達。“國法不行而人心去也”,明帝國的滅亡乃勢在必然。
經過一夜痛苦的沉思,我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在旭日東昇中隨著昂奮的人流走進定陵地下玄宮。這是明帝國向後人敞開的第一本《百科全書》。陰森、神秘、恐怖、蒼涼、輝煌、熱烈、悲壯……各種情緒召喚著我們去尋究這個已經消失了的帝國之謎,去一睹帝國主人昔日的風采英姿。可惜的是他卻早已香消玉殞,無法見到了。不甘心的遊客用指甲在朱漆的棺槨上用力摳挖,致使棺槨露出一個個白色的深窩,不知道是出於好奇,還是發洩心中的憤懣,或是兩者具在其中。
對發掘這座皇陵的得失,現在做出結論恐怕還為時過早。但它留下的諸多事實,又不能不令我們靜心反思。歷史中確有屬於未來的東西。
2100年前,阿房宮和秦始皇陵相繼升起沖天烈焰;20個世紀後,明定陵園內又燃起了大火。悲劇總是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不斷地上演,中國的文明幾經興衰沉浮,變得殘缺不全,給後人留下了許多無法彌補的遺憾。當定陵園內烈火升騰、萬曆帝后的屍骨化為灰燼時,也許我們並不知道拿破崙皇帝的一根頭髮在西方竟以五百萬法郎的價值拍賣。我們最早地擁有了火藥,卻不能有效地保衛國家,而備受洋槍炮艦的襲擊。我們擁有燦爛的敦煌瑰寶,卻眼看著外國人一車車運走。直至今天,尚有人不惜一切代價,將祖國珍寶偷運出境,以牟取暴利。在世界的每一家博物館裡,幾乎都有中國的文物,而我們卻很少有外國文物的收藏與展出。破壞與出賣,幾乎形成一個獨特的文化怪圈,困惑著我們的身心。不知何時才能衝破這個怪圈,重新認識和保護我們的文明,並以熱情與責任構築起民族文化的大廈,使這個五千年文明古國再展昔日的蓋世雄風。
凱羅·紀伯倫說過:“當你們中間有人跌倒的時候,他是為後面的人跌倒的,是一塊絆腳石的警告。”這極富哲理的箴言,對於定陵的發掘和今天的我們,都是一個深刻的啟示。
失去的,永不再有。
現存的,應該珍視。
讓我們肩負起中華五千年的古老文明,同我們的祖國一同走向二十一世紀新的征程。
1990.10—12.29一稿於北京魏公村
199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