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著棺木。陰涼的燭火,縱深的陰影,使他的臉看上去有如被強行破開的洞穴。一個幽暗深刻的傷口。
嫂子!惜春胸口發悶,咬牙忍住作嘔的感覺。
“就回呢,珍大哥哥。”她刻意將哥哥二字叫得清楚甜膩。
賈珍面色如常。只燭火明明滅滅,兩個人的臉都顯得陰涼。
惜春說回,卻沒有走的意思,轉過身彈彈秦可卿的臉,笑道,好一副吹彈即破的好皮囊啊。好一個絕色的佳人兒,就這麼死了怪可惜的,這下可叫東府的男人們怎麼過?
“四丫頭。”賈珍變了臉,想想又忍住了,對惜春道:“死者為尊。四妹妹說話不要衝撞了死人。我送你回去。小廝外面套好了車。”
是的,她死了!惜春突然覺得自己沒什麼好怕的了!她是不該挑釁他的,禮法上他是哥哥,又是寧國府的當家,惹毛了他,她是沒什麼好日子過的,但是那又怎樣?那件事以後她從來就沒好過過。
惜春逼到賈珍的面前去,問:“我回去!我回哪去?我算是哪府的主子,我是個什麼東西,你又是個什麼東西!”
賈珍一直握燈籠的手不停地顫抖,惜春有句話刺到他心裡去,刺得很深很深。
——你又是個什麼東西。
燈籠碎了,落地化為灰燼。心堤毀了,賈珍伏在棺木上痛哭不止。
他知道,他愛著秦可卿,愛得深切,超過了他此生遇見的任何一個人。尤氏根本是擺在房裡個可有可無的花瓶,煩躁時洩慾的工具。
他深知,無論可卿做過什麼?一朝她死了,他依然痛不欲生。
惜春看著他,看著這個她一直痛恨的人被擊敗,沒有一絲的快感。其實他們是一棵惡樹上結出的兩顆惡果。
秦可卿是他們的根,賈敬是他們的根。
她想到兩句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歉意陡生!“哥哥——”惜春伸手攬住他。賈珍卻將她推開,惜春摔倒在地,她看見賈珍因愛而妒火崢嶸的臉,那臉像風沙過後的的戈壁一樣猙獰。
賈珍發出淒厲如狼嚎的叫聲,一點也不像平時溫文執禮的大夫。聲音在空曠的靈堂迴盪,盪出很遠。他也不怕人聽見,這幾日,闔府的人都覺得他和瘋子差不多了,幾乎沒有人敢和他說話。可卿的猝死,惹得眾人議論紛紛,他也不打算不讓人議論。這世上哪有什麼真正的秘密,只是平常大家都習慣做著掩耳盜鈴的事情。秦可卿死了,很多事他已經不在乎。但惜春除外,她的存在帶給他的痛苦像釘子生生釘入眼裡,並不亞於可卿的離去,他視她為罪孽的化身,恥辱的果實。惜春出現總讓他想起本該隨時間覆亡的一切,讓他無法原諒。
“賈惜春!你滾!”賈珍盯著惜春,吼道。“你為什麼要到東府來?你憑什麼來拜祭她?你是我的眼中釘,肉中刺!你是她的恥辱,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選擇生下你,你這個孽種,你根本就不該生在這世上。我詛咒你,與你的出身一起消亡,帶著你所有的罪,永世不得超生!”賈珍用力攫住惜春的肩,像要將她粉身碎骨一樣決絕。那樣恨,只剩恨。
惜春無言以對。內心驚懼粉碎。眼前的男人,靈柩,整個東府都化做張口待噬的巨獸向她撲來。她縮在地上,恐懼之極卻無法喊叫。此際就是賈珍伸手將她掐死,也再不會有人救她。
他做得出。而曾經救她的那個人,如今正躺在棺材裡。
暗夜裡,用雙臂抱住自己。她記得賈母曾經說過,孩子,如果你冷,你害怕,你就自己抱住自己,像你母親抱住你那樣溫暖自己。
惜春問:“我母親呢?我為什麼沒見過她,她有沒有抱過我?”
賈母幽幽地告訴她:“你母親死了。”然後緘默不言。她發現祖母臉上沒有了笑容,惜春以後就再也沒有問過母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