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悲傷化作淚水,流了出來;有的人卻把它鬱積在心頭,慢慢地就變成一股烈火,而且永遠不滅地在燃燒著。於而龍第一次經過實驗場的門口,就似乎聽到那孩子稚嫩的嗓音:“二叔,怎麼辦?”
“打!”
這就是第二次上臺的於而龍,在心裡做出的回答。
大概過去若干世紀以後,人們在編纂史書,或者修訂《辭海》之類工具書時,一定會對這十年間許多政治詞彙的闡述,要感到撓頭的。譬如“生產指揮組”這種奇特的機構,就不是一句話或兩句話,能做出準確的解釋來的。於而龍第二次回到工廠,給他安排的工作,正是這個生產指揮組。
“孫子輩的!”那些在生產指揮組坐夠了冷板凳的同事向他抱怨。難道不是這樣嗎?和於而龍同時由幹校回廠的康“司令”,隨便一句話,就把工人從生產崗位上抽下來,成天趴在地上,端著空槍瞄準胸環靶練兵習武;或者套上紅袖箍,執行巡邏小分隊的任務,在馬路上溜達,而車床卻在那裡停著,慢慢地生出了那種黃褐色的鐵鏽。一個曾經給部隊提供大量重型動力裝備的工廠,現在,白天像死一樣的沉默,夜幕一降臨,那些嗜血的螞蟥就麇集在可憐的工廠身上,貪婪地偷盜著、搜刮著、敲骨吸髓地榨取最後的一滴血。
按照於而龍以往的工作習慣,那還用得著問嗎?一紙命令,自即日起,如何如何,貼在廠門口,就足夠了。誰敢以身試法跟於而龍較量較量看,他會毫不留情地處分你,開除你,或者送你上法院。然而現在,他的語言還那樣有效麼?他的威力還那麼強大麼?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了。但他記住周浩說的,要像在石湖打游擊時那樣,一塊一塊地把地盤鞏固下來。他相信,人民是不會死的,除了那些已經失去人類良知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麻皮阿六們,在胸膛裡搏動著的,總還是一顆顆工人的心。
他向這些心伸出了求援的手。
這是王緯宇所料想不到的,也是高歌和他的小兄弟們估計不出的,虎死餘威在,儘管已經垮臺了這麼多年的於而龍,一旦他站起來振臂高呼,竟然有些人淚汪汪地聽他講話:“……要再這樣停產下來,什麼也不幹,你偷我摸,坐吃山空,我們就要成為上對不起先烈,下對不起後代的罪人,將會受到千秋萬代的唾罵!……”
不給他提供講壇。前頭他講了,後頭跟著有人吹冷風,給他的話消毒。然而,誰也擋不住於而龍的兩條腿,又像輪流批鬥時的逐個車間挨次地走,只要圍上一圈人,他就和他們交談,討論,琢磨著怎樣使這個死去的廠子復甦。所以,當部裡研究決定用一大筆硬通貨去外國購買部件,組裝自己的巨型裝置時,於而龍在會議桌的最後頭——生產指揮組的負責人,也不過類似弼馬溫那樣的官職,是不會在主席臺上就位的。但他舉起了手,用那大家久已聽不到的毋庸置疑的腔調說:“這種代號為C100型的部件,我們工廠完全可以承擔下來。那些寶貴的外匯,還是留作他用吧!”
和王緯宇並肩坐在前面的高歌,用胳膊肘碰了碰,似乎在說:“看,於而龍一出手就不凡——”
王緯宇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望了望那個沉著的於而龍,他講完這段話,像在會場裡扔了一顆手榴彈以後,仰著臉,端詳著天花板上多孔吸音刨花板,誰也不理。
那次會議,破例是老徐駕臨,以部領導和上一級工辦代表的名義瞟了一下週浩。那意思說,這是好幾個部的協作產品,事關尖端,他這樣大言不慚,你周浩是個什麼態度?穿著“將軍”呢大衣的周浩,用鉛筆敲了敲桌子:“於而龍,現在,我還允許你翻悔!”
於而龍的眼光,從刨花板移到吊燈上。他說:“一般地講,我不收回我已經講出口的話!”
“狂妄!”老徐心裡說,嘴上卻似褒似貶地笑笑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