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在船艙裡個別交談,正是他的細緻之處,不像“將軍”,那管人前人後,噼裡啪啦一頓機關炮,搞得人下不了臺。
陽明沒有責備他,連一點批評口吻都未流露出來,而是文靜地詢問著戰鬥的全部過程,哪怕極其無關緊要的細節,都再三再四問個齊全,半點也不著急。那時候,於而龍是剛出爐的燒餅,雖然有股熱勁,但還顯得軟嫩,是個才學會打仗的初級指揮員,有些問題,張口結舌答不上來,有些數字,模裡模糊說不準確——要碰上週浩,眼睛早直了,就得朝你拍桌子。但他挺有耐心,寧靜地等於而龍想好再回答,這時,只聽水聲汩汩地拍打著船幫。
王緯宇打發通訊員長生,至少來送過十回茶水,最後,陽明笑著說:“回去告訴關心你們隊長命運的人,我保險不把他吃掉。”
事後,游擊隊長把參謀——王緯宇那時是參謀,叫到偏僻處,生氣地問:“你在搞什麼名堂?怕我把屎盆子全扣在你腦門上麼?”
“如果你需要的話,也許會那樣做。”
“敢作就敢當,我不像你。極力主張打的是你,出了婁子拼命把自己擺脫出來也是你。”那時,王緯宇仗打得英勇,沒有少給他哥苦頭吃,凡是能教訓王經宇的地方,他都會奮不顧身地撲上去,這一仗,就是打他哥在縣城的奧援。
他若無其事地說:“我只是測量一下領導同志的溫度,拿船家的話講,也就是要觀一觀風色!”
接著,政委像老師批改學生作業似的,一項一項都攤在船艙裡,類似沙盤作業那樣,從最初對敵情的判斷,到一場攻堅戰設想的形成,再從一二梯隊的運用,發起攻擊的時機,各種火力的配置,一直到部隊的幹部思想,戰士情緒,從頭至尾的政治工作,像剝蓮蓬一樣,一層一層給於而龍剖析著。
時屬深秋,戰士們還穿著單衣,在忍受淒寒,而我們這位石湖支隊長,卻像三伏天裡鑽進了灶炕,汗流浹背地聽政委以商榷的口吻,同他探討戰鬥的得失。那些個破綻哪!那些個漏洞哪!使他羞慚得無地自容,恨不能從船幫的縫隙裡鑽出去。
——直到今天,我還是個不及格的學生呵!
死去的政委當時毫無責備的意思,聲調也不曾提高半分,而於而龍比受著斥罵、受著鞭撻還感到難過痛心。這才能叫做真正的觸及靈魂呢!
指揮員的鹵莽,是要以戰士的生命為代價來補償的,但是政委卻把責任攬在自己頭上:“……輕敵的苦頭,不作調查研究的苦頭,輕易被人動搖自己判斷的苦頭——哦,瞭解得多麼仔細啊!——我們都吃過,要是多在你們耳邊吹吹風,至少會使你們慎重些,小心些。怪我吧,怪我來你們支隊太少,而且也晚了點。”說著,緊握住於而龍的手:“二龍,打起精神,我們來不及辦軍官學校,只好邊打邊學,要付出一些學費,也是勢所必然。”
可是一旦獲得一些成績,取得一點進步,陽明決不會忘記誇獎和鼓勵的。就在那以後不久,支隊在陳莊、三河鎮之間打了勝仗以後,政委趕快派記者來寫他們。
他們就從那時起結識了勞辛,一個和他們生長環境迥不相同的人物,這個從海外跑回祖國來抗日的華僑青年,留著浪漫主義的長頭髮,寫著充滿激情的馬雅可夫斯基的階梯式的詩句。
說來也不怕醜,於而龍從不諱言,那時他和蘆花是沒跨出石湖一步的土豹子,不但不知道土星火星在宇宙間的軌道,甚至常掛在嘴邊的英美法,日德意,也不曉得他們彼此誰挨著誰。延安那是心目中嚮往的聖地了,但實際距離多遠並無確切的概念。儘管來不及地像餓漢般吞食著新名詞,差點得了消化不良症;但要聽懂勞辛那些古怪的外國話,比讀天書都困難。什麼“普羅意識”、什麼“布林喬亞的情趣”、什麼“以狄亞”、什麼“生蒂門答”、什麼“我的煙斯披裡純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