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我決不會死!”
然而現在,他卻要到外國去等死。
他手心裡的沙土使他不安寧了,終於剋制不住自己,偏過頭去,看一看窗外的景色,可是遺憾,等到他想看的時候,飛機正鑽入了雲層裡,煙霧繚繞,什麼也看不真切。但是廣袤寬闊的國土,倒使他覺得王爺墳也好,實驗場也好,終歸是渺小的一個區域性,簡直等於一篇文章裡的一個逗號。他想:太計較個人的成敗得失,或許是知識分子的天生的弱點,即使實驗場死了,王爺墳那個工廠垮了,整個民族,整個國家,以至這無邊無垠的土地就會沉淪下去嗎?
不會的,永遠不會的。還有黨,他曾經舉手宣誓時的那個黨,正是這隻手,捏著那沙土不放。哦,那些憧憬,幻想,真理,信仰,和公式,符號充塞在腦子裡,使他天旋地轉起來,於是把那把沙土握得更緊。也許這正是知識分子的命運,沙土是祖國的象徵呀!
中國的知識分子,怎麼能離開自己的土地呢?他想起一位詩人寫過的:如果我要死一千次,也要死在祖國的懷抱裡。但是,他,卻像一個開小差的戰士一樣,偷偷地溜走了,沒有別的什麼理由,只是因為害怕看見戰場上的屍體。
飛機降落了,他最後走下舷梯,以為不會有人來接他的,便慢悠悠朝出口處蕩去,誰知偏有三個人等在那裡,他幾乎認不出來了,即使親親熱熱叫著“廖老師”,接過他的提包,扶著他走出機場的時候,也未能想起。他們正是二十五年前,在王爺墳那窪地裡第一批他負責進修講課的高足啊!後來都成了專家、總工程師,或者技術廠長了。
“老天爺,你們都老成這個樣子?”
“老師倒覺得自己年輕吧?其實和孔乙己也差不多了!”
“是這樣,看到你們,可以想象我自己。”廖思源笑了,然後問道:“哎,誰告訴你們接我的?”
“部裡周浩同志!”
“‘將軍’?”他悵惘地朝北方的天空望了一會兒,才鑽進了接他的汽車。
這些學生們的命運,和他幾乎一模一樣,好像一副複製的翻版,都差不多脫了層皮似的,從專政棍棒下逃出條命來。這三位高足啊!廖思源嘆息著,一位被打斷脛骨,沒有得到很好治療,以致落下了殘疾,走路一拐一瘸;一位耳朵裡灌進很多藍墨水,現在嚴重失聰,不得不靠助聽器;那第三位身體倒完好無損,只是愛人離了婚,如今,她很想和好回來,他也是舊情難忘,但她已經又同別人結婚並且生了孩子,這該怎麼辦呢?
廖思源在學術上是他們的老師,過去是、現在是,甚至將來也是。至於處理煩惱的生活,這位老師就不成其為老師了。要談到對於生活的信心,對於理想的追求,對於明天的嚮往,廖思源倒是他學生的學生,因為無論他們三位中的哪一個,都沒有想走的意思,而是和於而龍一樣,要留在這裡繼續幹下去。雖然他們的傷痕、苦痛、不幸並不比他少,但好像並不曾被那些沉重的負擔而壓得抬不起頭。
廖思源有點茫然了。
他不得不思考,鬥爭,當他從狹小的思想境界跳出來,就覺得那三位弟子的殯儀館式的送葬面孔,倒是個諷刺。那些個公式符號拉住他,那曾經是手心握過的沙土拉住他,所以當他在站臺上,看到他女兒的第一眼時——多麼像二十五年前一塊回國的廖師母呵!他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孩子,你會騎馬嗎?”
……
“聽明白了嗎,二龍?”周浩在電話裡問。
“是的,他到底回來了,像那位老夫子一樣,最終也是把一腔熱血傾瀉在石湖的。”他在心裡唸叨著。
“怎麼,你啞巴了嗎?我打發陳剴明天坐飛機到廣州去。你看你——”
“我叫菱菱代表我去,行不行?”他回答著“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