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們交際,寧可跟流俗之人,甚至靈魂極端空虛的俗物往來。他的談吐故意庸俗不堪,也從不涉及文學。他的穿著,一貫講究,好似一個莫斯科的小青年有生以來初到彼得堡,戰戰兢兢地、迷信地迎合最新的時髦。他的書房,收拾得好象貴婦人的臥室,沒有一件擺設令人想到他竟是一位作家。桌子上面和桌子下面都沒有亂扔的書本。沙發上沒有墨水的痕跡。亂七八糟的陳設,本來足以證明詩神的在位和笤帚跟刷子的罷工,而他的書房卻不是那個模樣。如果社交界有某個朋友正碰上他手裡捏了一管筆,那他定會無地自容。一個靈智兩方面都有天賦的人竟然如此拘於小節,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他時而熱心賽馬,時而又瘋狂賭博,時而又精研吃喝,不過,他決不能夠將山地馬跟阿拉伯馬加以區別,總是忘記那個花色當王牌,並且私下認為炸土豆要比法國食譜上的各項時新佳餚更為可口。他的生活,懶懶散散。跳舞會他一概到場,外交宴會和一切招待會都少不了他,好似他就是列琴諾夫大酒家特製的一杯冰琪凌一樣。
不過,他終究是一位詩人,詩思如潮,不可遏止。每當靈感那個勞什子在他身上作怪的時候,恰爾斯基便把自己關進書房,寫呀!寫呀!從清晨一直寫到深夜。他曾經向知心朋友吐露,唯有那個時候他才領悟什麼叫真正的幸福。剩下的時間,他無所事事,很拘謹,不露心跡,時時恭聽那個悅耳的問題:您沒有寫出什麼新的作品嗎?
有一天早上,恰爾斯基正好處於靈智高揚的狀態。那時,幻想清晰如畫,為了體現那些幻象,生動的、意想不到的驚人妙語隨隨便便就找到了。那時,詩句在筆尖下歡暢地流動,鏗然有聲的詩韻迎著井然有序的神思飛奔過來,恰爾斯基心蕩神搖,陶然忘機了……社交界、它的蜚短流長、它的別出心裁的古怪行徑他都一股腦兒拋到九霄雲外——他正在做詩哩!
突然,他書房的門輕輕一響。隨即出現一張陌生的面孔。
恰爾斯基一驚,眉頭一皺。
〃誰呀?〃他頹喪地問,心裡大罵僕人,因為他們老不在前廳伺候。
那個陌生人走進房來。
那人是個高個子,瘦瘦的,三十歲左右。黝黑的面龐極富表情,蒼白的額頭很高,垂下蓬亂的一綹一綹烏黑的鬈髮,烏黑的眼珠閃爍有神,鷹勾鼻子,凹陷的雙頰兩邊長滿濃密的鬍鬚。這一切,說明他是一個外國人。他穿一身黑色燕尾服,吊邊業已磨白,穿一條夏天的褲子,雖然時令已是深秋。破皺的黑領帶下面,發黃的坎肩上別一枚假鑽石,閃閃發光。禮帽凸凹不平,顯見得經過雨淋日曬。假如在深林裡碰到這號人,你準會拿他當成土匪,假如在上層社會碰到他,你準會把他當成政治陰謀家,假如在前廳碰到他,你準會把他看成賣假藥和砒霜的江湖騙子。
〃有何吩咐?〃恰爾斯基用法語問道。
〃先生!〃外國人回答,連連幾個鞠躬,〃原諒我……如果……①〃
①原文為義大利文。
恰爾斯基沒有請他坐下,自己倒站起身來。以下的談話用的是義大利語。
〃鄙人是拿波里的一個藝術家。〃陌生人說,〃境遇迫使我遠離祖國,我寄希望於我的才華,來到俄國。〃
恰爾斯基想,這個拿波里人大概是要開幾次大提琴演奏會,挨家挨戶兜售門票來了。他已經準備打發他二十五個盧布,但求趕快脫身。接著,那陌生人又說:
〃我希望,閣下!你會向自己的同行兄弟伸出救援之手,請把我帶到你自己也能涉足的客廳裡去吧!〃
沒有比這更別緻的侮辱了,恰爾斯基簡直不能忍受。那人膽敢叫他做同行,他鄙夷地瞥了那人一眼。
〃請問:你是什麼人?又把我當成了什麼人呢?〃他問道,使勁抑制自己不要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