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學會成都話,畢竟呆了四年,有些話常聽也會說了,其中就有一句“塊錢一本”,意思是一塊錢賣一本,這是舊書攤上聽來的。
二
上過大學的人都知道大學生活很無聊,所以大學附近有那麼多錄影廳、遊戲機廳、網咖,有那麼多一對對的短命鴛鴦。在不打牌、不看錄影、不出去玩、不看書的晚上,我就穿過對門的商店,穿過西門,穿過一個雜亂的菜場,穿過一片住宅區來到離學校不遠的一處立交橋。立交橋下面的大轉盤下,有賣報紙的,賣花的,賣日用百貨的,也有賣舊書的,當然都是地攤。
賣舊書的都連在一起,有十多個攤子。有的只賣一塊錢一本的舊書,把書從蛇皮袋裡倒出來,胡亂地堆在塑膠薄膜上,讓買書的人自己翻;有的賣品相質量好一些的舊書,把書一排排整齊地擺著,等人問價;還有的兩種書都賣,一半的書很整齊,一半的書很亂。大部分攤子上都有不少書,但也有書很少的。我看見過一個老人,鋪開一張小塑膠薄膜,只擺上四五本書一兩本雜誌,坐在一邊安靜地等人來看書。
這些人裡只有賣一塊錢一本舊書的人才會吆喝,其他人都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只要天氣好,隔幾十米遠就能聽見“塊錢一本”的吆喝,這說明賣舊書的又來了。
“塊錢一本”四個字用成都話喊出來特別有味道。這不難理解,不管什麼方言,吆喝總是其中最有味道的聲音。“塊錢一本”裡的“塊”字,要喊得悠長婉轉,像小學時扔壘球,扔得弧線越大距離越遠越好。“錢”字要喊得著力短促,像刺出一把匕首。“一本”兩個字連讀,聲調不長不短,既清晰明瞭又餘味繚繞。連起來聽像喝了一杯醇香美酒,很舒服。
吆喝都這麼好,書自然不會差。
三
說到吆喝,我想起一件事。剛到成都的時候,還不怎麼聽得懂成都話。有一次,我到學校附近的一家小飯店吃飯,正等著上菜,就聽見一個粗糙的聲音在急促地大聲喊“How are you”,嚇了我一跳,沒必要把個“因個裡西”喊成這種動靜吧。回頭一看,是一箇中年男子,穿得特顯勞動人民本色,騎一輛破舊不堪的二八大槓,後座上還夾著一個挺大的包。我一看就知道了,準是吆喝賣什麼東西。可什麼東西,愣把中國話喊成外國話?我豎起耳朵聽了半天,也沒聽出來。原想吃完飯找人請教,沒想到吃多了,記憶力減退,給忘了。以後每次聽見都拼命瞎猜,每次都猜不出來,每次轉身就忘了問人。一年多時間,我都陷在這個怪圈裡,就是悟不通,直到有一次聽見寢室裡惟一的四川佬在喊“快看,那個耗兒有多大嗷”,我才豁然開朗。四川人管老鼠叫耗兒,所謂“How are you”就是耗兒藥,也就是老鼠藥。用成都話喊出來其實還是有差別的,只是在一個外鄉人聽來這差別幾近於無了。
也許我們就活在一個又一個困惑中。身在其中時,總也想不破;等想破了,跳出困惑,只覺得原來的困惑簡直不算困惑,怎麼這麼聰明的人就陷在裡面出不來呢。有些人自以為能在困惑的邊界自由地跳來跳去,結果只是像《九品芝麻官》裡如小丑般跳來跳去的訟師方堂鏡,得到周星星的一頓痛扁,以提醒他為人不可太得意。
四
我的困惑在於書攤對我的誘惑力。走在任何地方,看見路邊有書攤,只要有時間,只要不是賣盜版書,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湊上去,就像油菜花盛開季節裡的公狗看見母狗。許多人不理解,怎麼會有人願意花錢把一堆破爛不堪的垃圾抱回家汙染環境。我也不理解,只能說明逛書攤、買舊書屬於我的天性,而天性是無法解釋的,就像一隻青蛙不能解釋自己為什麼不是蝴蝶,它能做的只是儘量成為一隻出色的青蛙。我能做的也只是服從並且發展我的天性。值得慶幸的是,我的困惑來自於我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