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這段過脈所配的曲調,神色微變。
是禁曲,這十年來無人敢唱的禁曲。他想阻止,卻又嘆了一口氣打消阻止的念頭。
悲涼的歌聲,在琵琶的怪異旋律中,幽幽地、卻又豪壯地在空間裡流瀉,似乎其他的聲浪皆已沉寂了。
“幽燕訊息近如何?聞道將軍志不磨。縱有天龍翻地軸,莫教鐵騎過天河……”
是詩,而不是詞。
歌聲徐止,又是一段驟急的過脈。
“關中事業蕭丞相,塞上功勳馬伏波;老成不才無補救,西風一度一悲歌……”
李季玉突然伸手按住弦碼,輕輕取過琵琶遞給坐在他左首的芳華。
“你是女秀才的甚什麼人?”他柔聲問。
“她是我表姑。”秋華拈起酒杯,一口喝乾,臉上木然,但淚水像湧泉般滴落在胸襟上
“忘了她,小姑娘。”
“是的,忘了她。”秋華姑娘僵硬地說。
“有必要找死嗎?”他嘆了一口氣:“王千戶在對面的淡粉樓宴客,你這裡也有他的爪牙留連。老天爺!你認為我們不是他的走狗?”
“你們不是走狗。”秋華泰然拭掉淚水:“午間你來訂席,隨即有一位公子爺前來查問,知道李爺所訂的四位姐妹,便給了我們一百兩銀子,要我們好好招待你們。”
“哦!那位公子爺姓甚名誰?”他心中暗驚,疑雲大起,會有誰找上他的?
“不知道,穿得體面,好像是貢院街府或縣學舍的少年生員,甚至像國子監的舉子。他說,你們是他家鄉的好友,不妨唱些特殊的曲子讓你們欣賞。我表姑的詩,就是特殊的。她的另一首詩,絕命詩,芳華姐譜的曲,你聽:三朝元老兩朝臣,尺蠖龍蛇嘆屈伸,縮頭脅肩公相責,金川門外迎新君。”
他大驚失色,跳起來衝到門旁,猛地拉開門虎跳而去,像撲出的獵豹。
門外是燈光明亮的走道,有不少婢僕往來各處花廳,沒有可疑的人。兩個往來的小婢,被他嚇了一大跳,幾乎尖叫出聲。
“芳華,你也不要命了?”他重回室內,撥出一口長氣:“唱一曲柳三變柳七的詞吧!我們要聽的就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我這三位朋友,明天就啟程返鄉。”
“季玉兄,這些詩曲是怎麼一回事?”趙姓朋友並不緊張,泰然地問。
“不可問不許問,喝酒,聽曲,知道嗎?”他鄭重地說:“我不想你在返鄉前夕,被人捉去上法場。”
“對啊!聽歌。”月華小姑娘舉簫就唇:“我們姐妹可以唱百餘支元曲南曲。芳華秋華姐和唱,我們合奏。柳七郎的八聲甘州,送三位公子爺明日早返歸舟。”
琵琶和三絃不需用嘴,可以一面彈一面唱,四般樂器奏畢過脈,兩位小姑娘妙曼的歌聲蕩氣迴腸: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妝樓顧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少不了喝采一番,他立即和三位朋友告辭撤席。
四位姑娘看出他神色不對,不敢詢問,驚愕地目送他們出室,神色都不太對。
◇◇◇◇◇◇◇◇◇
他一馬當先從大街折入一條小巷,向關北偏僻處小心翼翼從容舉步。
夜間城外各關,雖然沒有夜禁,但關門仍然關閉交通斷絕,須偷越關城脫身。
“季玉,怎麼一回事?”趙姓朋友和他並肩舉步,忍不住發問:“你好像緊張兮兮,有此必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