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思想卻並未停留在滿清,倒是個新派人物:“我一沒剿共,得罪了人家,二沒家產,怕他們共產,我是皇帝、軍閥、委員長三朝都過來的人啦!倒要親眼看看共產黨是不是有氣候。”
像這樣一位編過縣誌的耆宿,活著有功名的遺老,四州八縣都聞名的板橋先生的後裔,自然,無論日本鬼子、國民黨都想把這有點號召力的名望之士搶在手,以壯門面。汪記偽縣長在城裡望海樓擺下筵席,派汽艇專程到閘口接他就任顧問,他給辭退了;國民黨第三戰區拿著司令長官顧祝同的片子,聘他去作參事,抬著轎子來請,他給謝絕了。可是抗日民主政權建立以後,邀他代表三三制的一個方面,老先生連半點推託的話都不曾說,慨然允諾,而且對蘆花說:“別看你給我腿上一槍,我還是擁護你們赤腳大仙!”
對這樣有民族氣節,靠書畫為生,過著清寒歲月的老人,撥給一點救濟糧,竟會犯下右的錯誤麼?於而龍問護糧來的王緯宇:
“是不是調門唱得越高,就越革命啊?”
“老兄,不是調門的問題,革命的最根本之點,就是階級鬥爭。
老夫子是什麼人?咱們應該有清醒的估計。可惜你讀不了綏拉菲莫維支的《鐵流》——”他手往下一按,嘴角又摳得深深的:“告訴你吧,階級鬥爭是鐵和血的結晶。”
說來慚愧,游擊隊長那時很少什麼學問,字也識不得兩籮筐,他說:“我不懂你的鐵流銅流,也不明白你的尿啦屎啦,我只曉得老秀才擁護咱們共產黨的主張。”
王緯宇放肆地大笑:“他擁護他那漆了不知多少遍的棺材,假如不是那壽器贅著,早三年,就離開石湖;現在不是在重慶,也在南京當老太爺,不會有工夫來巴結你,討你的好,把你的於二龍改成於而龍了。”
於而龍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去扇他的耳刮子,這張臭嘴,像墨斗魚似的,把什麼都攪了個昏天黑地。只見這個“緯宇叔”,在那墨黑墨黑的煙霧裡,時而張牙舞爪飄遊到上層來,時而鉗首縮尾地深潛到水底,影影綽綽可以看見,但是捉摸不到,於是游擊隊長大喝一聲:“你不要躲躲藏藏了,出來吧!”
他果真出來了,而且樂呵呵,似乎是從艇尖湖水裡爬上來,印在了他腦海裡記憶的螢幕上。
游擊隊長覺得應該把話說得更透些。
“咱們都是受黨多年教育的人,至少殘留一點最後的覺悟吧?如果到了今天這步光景,還昧著心去把假當真,把醜當美,把惡當善,那麼,老兄——”
王緯宇搖搖頭,不以為然:“任何真理都是相對的,不可能超越時空的限制,真,在一定時期一定條件下,如果需要,可能看做假,相反,同樣也是需要的話,假會變作真。真理和需要是姻兄姻弟,信不信由你。”
“哦,可怕的實用主義。”
“你那些樸素的唯物論,早成了過時的東西了,老於,所以你總跟不上時代。”
“照你說,連良知都不要了。”於而龍問:“繼續唱這種高調下去?”
“既然有人喜歡聽——”
“甚至還可以製造真理,就像製造假幣一樣?”
“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就加工定做,成批生產,人們還虔誠地製造上帝咧!”
王緯宇坐在沙發裡,蹺起二郎腿,把他老婆所寫的長篇累牘的大塊文章拿給於而龍看。
於而龍詫異起來,咦?他怎麼不是剛才腦海裡的支隊副隊長,而是廠革委的第一把手?什麼時候他脫掉那身破爛軍裝,變得衣冠楚楚起來?喝,連談話的內容也改換了主題,老秀才的名字消失了,現在談論的是另外一位老夫子,就是解放初期從國外回來的廖總工程師。
他正是為廖思源又一次登門拜訪王緯宇而來,上一回為了實驗場曾經懇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