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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部分

索:“ 為什麼一個遠涉重洋,幾經轉折,才回到祖國的工程師,在度過了二十五個春秋以後,又要離開這塊他灑下過汗水的土地呢?”

在王爺墳那一片爛泥塘裡,廖思源有時連“狗子他娘”都不騎了,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著,而且永遠保持他那紳士派頭,穿得乾乾淨淨,鬍子颳得溜光,剛來時還改不了那打領帶的習慣。他那同樣是上頭漏雨,腳下泛漿的工棚辦公室,也要收拾得比其他屋子整潔。炮彈殼做的花瓶裡,警衛員總給他採一些野花插上。他白天設計未來的工廠,在藍圖上繪出他將來挨鬥、坐噴氣式的一個個車間;夜晚還得給抽調來的科技幹部講課,如今那些高足,遍佈全國,有的還成了專家。那時,一些外國公司或研究機構,還總給他唱些海妖的引誘之歌,他站在齊膝深的泥塘裡宣佈:“哪兒我都不去啦,王爺墳是塊磁鐵,把我吸引住了。看,我的腳已經陷在裡面出不來了。”

看他在泥漿裡掙扎的狼狽相,於而龍逗他,那時,他倆剛剛開始熟悉起來:“ 你應該把你脖子上的套包子解掉,不嫌憋得慌,滿頭大汗。”

警衛員在一邊牽著馬偷笑。

知識分子有時真是無知得可怕,側過臉來問道:“什麼?你管領帶叫套包子?”

小鬼忍不住揭發:“廖總,師長拿你開心,只有牲口,才用套包子。”

他絲毫不介意:“ 當一頭革命的牲口,在泥塘裡奔走,也未嘗不可。”

但是,他奔走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到了七十年代,雖然手腳被捆住了,但還沒有發明一種可以捆住腦子的辦法,所以他的腦子還在奔走。他做氣功嗎?不!他在打坐嗎?不!他在思考他摸索了一輩子的動力理論。但是,他現在,停下了腳步,不再奔走了,明天,就要離開共同生活過二十五年的土地、工廠、同志、朋友,離開祖國。走到這一步,怪他自己麼?當然,他是不應該走的,話說回來,難道僅僅是他個人的原因嗎?

社會有時是個教員啊……

走吧,走吧,於而龍現在倒不那麼堅留他了,在政治鬥爭的漩渦裡,他,一個只顧學問,無暇旁騖的知識分子,永遠是個失敗者。

要不然,就是這個或那個運動的犧牲品。

看,在下面院落裡的花叢中,席地而坐的王緯宇,正擎著酒杯,像葛天氏之民那樣,無憂無慮地高談闊論,聽不清他在講些什麼?看他那趾高氣揚,有恃無恐的神氣,可以估計到老徐,和比老徐還大的人物,仍舊很健康,很結實。所以,他認為廖老頭的選擇,或許還不是那樣沒有道理。但是,無論如何,明天就要握別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問:

“老廖,當真你對這塊土地不產生一點點感情?”

沒有回答。

“老廖,難道你不惦著你親手建造起來的工廠?”

仍舊沒有回答。

“老廖,你對我們這些共事多年的人,真的捨得拋掉?”

廖思源凝視著共了二十五年事的共產黨員,搖搖腦袋,朝那鐫刻著“莫回頭”三個大字的曲徑走去。

他好像衰老得很,一個失去補天信念的人,步態龍鍾,孤孤單單地走了。

那模樣,使於而龍回想起被王經宇殺死的鄭老夫子。

是誰用一把無形的刀,砍向廖思源的呢?於而龍多麼痛恨那些製造罪犯,製造混亂,製造歇斯底里狂熱,製造荒唐邏輯的禍首啊!

他不禁想起那些攻破巴士底獄的人,是怎樣把路易十六送上斷頭臺的?也不禁想起托爾斯泰在一部小說前面引用過的,那兩句《聖經》上的陰沉沉的語言:“伸冤在我,我必報應。”

“走吧!老廖,祝你一路平安!”

——至於我,卻是要留在這裡跟他們幹到底的。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