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文革”爆發,運動伊始,陳寅恪十分信賴和依賴的助手黃萱即被紅衛兵趕走,其後不久,連護士也被攆得逃之夭夭。紅衛兵揚言:“不準反動文人養尊處優!”老人身心迭受摧殘,再加上缺醫少藥,心臟病日益惡化。有一天晚上,紅衛兵到中山大學東南區一號樓抄家,打傷了陳寅恪的夫人唐篔。當時,誰想抄家,隨時可去,並非都出於政治原因,有的只是為了勒逼財物,珠寶首飾之類。運動升級後,紅衛兵欲強行將陳寅恪抬到大禮堂批鬥,唐篔出面阻止,又被推倒在地。結果,是中山大學前歷史系主任、陳寅恪的清華弟子劉節代表老人去挨批鬥。會上有人問劉節有何感想,劉節回答道:“我能代表老師挨批鬥,感到很光榮!”在關鍵時刻,有這樣毅然護師的弟子挺身而出,陳寅恪不枉一生樹藝桃李。
陳寅恪一家被強行遷至中山大學西南區五十號後,工資和存款同時遭到凍結,兩位老人經濟至為拮据,因無錢償付工友工資,傢俱亦被人抬走。陳寅恪計無所出,萬不得已,只得硬著頭皮,口授一份“申請書”,由夫人唐篔代為書寫,交給中大革委會。其詞為:申請書:一、因心臟病須吃流質,懇求允許每日能得牛奶四支(每支月四元八角)以維持生命,不勝感激之至。二、唐篔現擔任三個半護士的護理工作和清潔雜工工作,還要讀報給病人聽,常到深夜,精神極差。申請暫時保留這位老工友,協助廚房工作,協助扶持斷腿人坐椅上大便。唐篔力小頭暈,有時扶不住,幾乎兩人都跌倒在地。一位工友工資二十五元,飯費十五元,可否每月在唐篔活期存款折中取四十元為老工友開支。又,如唐篔病在床上,無人可請醫生,死了也無人知道。表面看去,這份申請書措詞簡潔,語氣平淡,其實是泣之以淚,繼之以血。今人眼中,這份申請書與控訴書無異,一代史學大師竟難以維持最基本的生存,用自己的錢請工友照顧生活,尚須誠惶誠恐地向校方申請,這是什麼世道!陳寅恪在作“口頭交待”時,曾大聲抗議:“我現在譬如在死囚牢!”他完全喪失了人之為人所必不可少的那點生意和生趣。
誰曾見過活人給活人寫輓聯?1969年,陳寅恪便為夫人唐篔寫過這樣一副輓聯:“涕泣對牛衣,卌載都成腸斷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他原以為夫人唐篔終日勞累,心力衰竭,必定會死在自己前頭,孰料他比夫人早死四十五天。兩位老人逝世時,僅有小女兒陳美延和及門弟子劉節守護在旁,場面頗為淒涼慘淡。
六十七歲初度時,陳寅恪有詩自道:“平生所學供埋骨,晚歲為詩欠斫頭。”他晚年的遭遇,業已證明那個獸性瘋狂的時代實實在在是知識分子的血淚場,斯文掃地乃是斫喪中華民族元氣的極大不幸。在熾熱的煉獄中,在陰冷的地獄中,在死神的威逼下,陳寅恪斷然不肯與魔鬼簽訂賣身契,他因此而慘死,也因此而重生。
陳寅恪在《論再生緣校補記後序》中寫道:“知我罪我,請俟來世。”他的詩中也有類似的句子:“今生所剩真無幾,後世相知或有緣。”應該說,他並不擔心人亡學廢,他是有所期待的,也是信任後人的。
書生傳記及相關推薦閱讀書目:著者書名出版社出版年份
汪榮祖《陳寅恪評傳》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年
蔡鴻生《仰望陳寅恪》中華書局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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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五痛(5)
陸健東《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三聯書店1995年
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三聯書店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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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