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那躥動著的死亡的陰影,像一根鞭子每時都在她的頭上呼嘯,我們曾經共同抗拒這侮辱,可是我終於背叛了她,留下她獨自承受這樣的折磨。我常常為她揪心地痛苦。我多麼想有一次機會,兩個人哭在一起,我一邊向她撒嬌,一邊給她以溫情的撫慰,以救贖我那一回的罪過,和那幾年裡的罪過。可是,這樣的機會不可能有的。我已徹底失去了那溫情的懷抱。每一次回到縣城,她的那個又擁擠又整潔的小房間都像磁場一樣呼喚著我的心。我時時暗自唸叨她的方向和位置。可是我只能傻愣愣地在大街小巷走來走去,卻不能向她那方向邁進一步。我們終於只好永遠隔膜,並且漸漸陌生下去。這由親切變成陌生是多麼叫人受不了的折磨。我這樣哭哭說說,說說哭哭,完全忘了那一對男女的存在,只顧瘋子一樣自念自叨:這由親切變成陌生是多麼叫人受不了的折磨,可我卻不得不忍受。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小斤,用以感謝她對我的關懷和撫慰,救贖我的深重罪過,並表達我對她的永久不變的愛戴和懷念。願她高貴的心靈永遠伴我在恥辱的生活中苦苦掙扎永不止息。摩羅揮淚寫於1989年4月30日。
一無所有(1)
在“一無所有”的題下,來談中國唯一的文化巨人魯迅,幾乎近於褻瀆,我又何嘗願意。然而這是我的真感受,我不得不如實寫來。當我從魯迅那裡讀出一無所有來,一如我讀出非人的宿命那回一樣,感受到了幻滅的痛苦。這種真誠總算可以對得起這位老人。
講清他的一無所有,是個大題目,我將另找機會試著寫篇論文。這裡只好從我很不樂意談論的諾貝爾文學獎的角度,簡單地說說我的思路。曾經有人將諾貝爾文學獎的話題推到了魯迅面前,但是魯迅認為這於他是極不合適的。有人把他的辭避看作偉大的謙虛,這只是中國式的迂腐之見。好在魯迅自己是公正而且清醒的。
現代化已經成了幾乎一切民族的文化目標,而且成了除中國以外其他幾乎一切民族的價值標準。現代化作為一個過程,是從西方的文藝復興運動開始的。把魯迅放到這樣一個歷史背景中去考察,不難看出,魯迅沒有為現代化文化提供任何文化建樹。無論是他的醫術,還是他的文學觀念;無論是他的人道思想,摩羅精神,人和非人的意識,還是他的進化論,階級觀,乃至於他的髮式,他的西裝,他的見了友人握握手的習俗,全都是從西方來的。他區別於其他中國思想家的根本之處,就在於他的精神是完全現代化的即西化的。可是,這些東西在西方是什麼呢?是普遍的社會現象,是滲透到一切生活領域中的文化精神,是內化到了每一個大人小孩頭腦中的內在素質,或者換一個角度說,是從西方人的生活中和心靈中培育生長起來的果實。魯迅只是虛心地學習了那一切,而且視若珍寶,用來對中國文化作最有力的批判。在世界思想史上,他無法成為發明者創造者,而只是一個運用者操作者。而且他剛領略到西方文化的要旨,就一直忙於運用和操作,無暇去作更具體更學科化的研究。站在這樣的文化水準上,又身處連運用者操作者都廖廖無幾的社會之中,要他拿出堪與西方大師相比美的文學成績,是不現實的。這裡就不說魯迅的具體作品吧,說多了會觸傷自稱是魯迅的捍衛者的人們的感情,也許還會觸傷民族自尊心,據說這種自尊心是很高尚的。
要說思想的犀利猛鷙,《墳》可以作證;要說觀察的深刻,《吶喊》《彷徨》可以作證;要說表現力,《野草》可以作證;要說文體的智慧,全部雜文可以作證。而他的整個靈魂,表現出對於人類苦難的豐富感悟和深廣同情。他的戰鬥的一生,更證明著他是個十分堅強十分徹底的人。也就是說,就個人素質而言,他應該可以成為世界意義上的優秀思想家優秀文學家。而他終於沒有成為,原因乃在於他的民族。
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