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在長平屠殺了四十五萬已經投降的趙國軍人。他們的屍體和著黃土堆成高高的丘,成了白骨的手和腳支稜在外面,投下深沉錯雜的陰影,仿若一株株巨大的樹。
從土丘上散發出可怕的腐臭與血腥氣味,讓所有經過的飛鳥都為之繞路。拋下河中的血衣堵塞了丹水,等到終於疏通,丹水就變成了永遠的血紅色,恐懼順著這血紅的河流蔓延到六國。
秦趙原本是世仇。而出生在邯鄲,秦國貴族血統的孩子,祖父是太子,曾祖父是秦王,他註定不會有太好的命運。
燕國太子還記得那個終日瀰漫烈酒味道的邯鄲,充斥著放浪不羈的寶光與慷慨悲涼的哀歌,昏沉糜爛的酒肆外,綴流蘇的繡旗飛展如蒼鷹之翼。他記得在邯鄲時,那孩子走進燕國使館的樣子,他拾階而上,腳步輕快無聲,從光亮的室外穿到昏暗的室內來,兩隻烏青的手,只在玄色的衣袖外面露出一小部分,緊緊地抓住衣裾,做出一個微微向上提的動作——他不像大部分北方人那樣,小小年紀就有了健碩的身材。這孩子,矮小、蒼白、孱弱,頭髮在陽光下微微泛出茶褐色,臉上常常帶著憤恨與迷惘的神情。因為趙人的有意為之,他的雙頰並不飽滿,面上也沒什麼血色,孩子抬頭仰望他的時候,那雙漆黑的眼睛,讓人覺得非常脆弱。
非常脆弱,含著孤苦與哀傷,如同華美但易碎的琉璃珠。雍州小貴族的眼睛。
“丹……?”他用尚未成熟的雛鷹般的嗓門,遲疑而困惑地念著他的名,彷彿呼喚又好像疑問。
燕太子於是點點頭,撫摩著孩子的頭頂,微笑了。
丹,太子有一個鮮豔、美妙的名字,只有一個音節,喃喃地念出來,帶點古老的浪漫意味。讓人想起穿了春服的少女,讓人想起二月枝頭凝露的花,讓人想起……他舒展五指掠過衣間柔軟褶皺時,那數點銀紅的指尖。
這個地方是危險的,燕國太子與秦國庶子有同樣的命運,都被送到這個豪華而奢靡的邯鄲,作為兩國交好的人質,在寒涼的劍影與美姬柔軟的舞袖裡度過懷念故國的日子。送王族到他國為人質原本是一種表現友好的策略,也是一種讓人麻痺的手段,秦國是大國,有權將出身低微的太子的庶子送到趙國,而弱小的、數次敗於趙國的燕,就只有奉上自己的太子。
他們是價值不同的籌碼,卻有著一樣的身份。在秦國的孩子出生之前,燕國的質子就已經在此地呆了許久、許久了。趙姬們的長歌聲,一次次地在被夕陽染紅的、深豔而繽紛的雲帶間徘徊,似乎能衝破霞色,在雲霄之間昂然迴響。
燕丹很清楚,在他們身邊來來往往的都是怎樣的人,趙王的眼線、大臣的門客、公子的幕僚,這些人的眼光他無比熟悉,危險、銳利,尊敬又輕蔑的,在人質生涯中,他學會用謹小慎微與謙虛服柔來掩飾自己。
但那個孩子不同,尖銳的兩國矛盾與幼稚的年紀讓他常常受苦,而他甚至還不明白是為什麼。他像是一株生長在巉巖裂縫中的幼小松樹,還沒有來得及生成堅硬的鱗片狀皮甲,就已經被風暴扭曲了。
在燕國使館裡,細密的竹製簾櫳與殘酷的燈火之中,孩子坐在他懷內,撲在沉重的金綠色青銅几案上,他慢慢地撫摸那些在蜜色光線下寒涼地泛光的金屬製品,幼童圓潤的指尖拂過鏤金錯彩的鑄紋,手很小,只能蓋住錯金老虎的眼睛。孩子一面有點笨拙地舉起寬大的袖袂,裝作無心無思地與他笑鬧的樣子,一面卻偷偷撩開厚重的袖口,讓太子看他手臂上青紫的痕跡。這是個從小就機靈的孩子。
會留下傷的不過是不甚高明的花樣罷了,那些人有更多無聲無息了無痕跡的折磨人的方法。孩子的母親則常常出外,濃妝豔抹地參加各種富有商人的集會,嬌豔柔美的舞姬是整個邯鄲都聞名的,據說她是為了他的性命才這般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