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內心震動之劇烈可想而知。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呢?仔細分析其中原因,有的同今天差不多,有的則完全不同。相同的原因我在這裡不談了。不同的原因,其根柢是社會制度不同。那時候有兩句名言:“畢業即失業”;“要努力搶一隻飯碗”。一個大學畢業生,如果沒有後門,照樣找不到工作,也就是照樣搶不到一隻飯碗。如果一個人能出國一趟,當時稱之為“鍍金”,一回國身價百倍,金光閃爍,好多地方會搶著要他,成了“搶手貨”。
當時要想出國,無非走兩條路:一條是私費,一條是官費。前者只有富商、大賈、高官、顯宦的子女才能辦到。後者又有兩種:一種是全國性質的官費,比如留英庚款、留美庚款之類;一種是各省舉辦的。二者都要經過考試。這兩種官費人數都極端少,只有一兩個。在芸芸學子中,走這條路,比駱駝鑽針眼還要困難。是否有走後門的?我不敢說絕對沒有。但是根據我個人的觀察,一般是比較公道的,錄取的學員中頗多英俊之才。這種官費錢相當多,可以在國外過十分舒適的生活,往往令人羨煞。
我當然也患了留學熱,而且其嚴重程度決不下於別人。可惜我投胎找錯了地方,我的家庭在鄉下是貧農,在城裡是公務員,連個小官都算不上。平常日子,勉強餬口。我於1934年大學畢業時,叔父正失業,家庭經濟實際上已經破了產,其貧窘之狀可想而知。私費留學,我想都沒有想過,我這個癩蛤蟆壓根兒不想吃天鵝肉,我還沒有糊塗到那個程度。官費留學呢,當時只送理工科學生,社會科學受到歧視。今天歧視社會科學,源遠流長,我們社會科學者運交華蓋,只好怨我們命苦了。
總而言之,我大學一畢業,立刻就倒了黴,留學無望,飯碗難搶;臨淵羨魚,有網難結;窮途痛哭,無地自容。母校(省立濟南高中)校長宋還吾先生要我回母校當國文教員,好像絕處逢生。但是我學的是西洋文學,滿腦袋歌德、莎士比亞,一旦換為屈原、杜甫,我換得過來嗎?當時中學生頗有“駕”教員的風氣。所謂“駕”,就是趕走。我自己“駕”人的經驗是有一點的,被“駕”的經驗卻無論如何也不想沾邊。我考慮再三,到了暑假離開清華園時,我才咬了咬牙:“你敢請我,我就敢去!”大有破釜沉舟之概了。
省立濟南高中是當時全山東唯一的一所高階中學。國文教員,待遇優渥,每月一百六十塊大洋,是大學助教的一倍,摺合今天人民幣,至少可以等於三千二百元。這是頗有一些吸引力的。為什麼這樣一隻“肥”飯碗竟無端落到我手中了呢?原因是有一點的。我雖然讀西洋文學,但從小喜歡舞筆弄墨,發表了幾篇散文,於是就被認為是作家,而在當時作家都是被認為能教國文的,於是我就成了國文教員。但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深知自己能吃幾碗乾飯,心虛在所難免。我真是如履薄冰似的走上了講臺。
但是,宋校長真正聘我的原因,還不就這樣簡單。當時山東中學界搶奪飯碗的搏鬥是異常激烈的。常常是一換校長,一大批教員也就被撤換。一個校長身邊都有一個行政班子,教務長,總務長,訓育主任,會計,等等,一應俱全,好像是一個內閣。在外圍還有一個教員隊伍,這些人都是與校長共進退的。這時山東中學教育界有兩大派系:北大派與師大派,兩者勾心鬥角,爭奪地盤。宋校長是北大派的頭領,與當時的教育廳長何思源,是菏澤六中和北京大學的同學,私交頗深。有人說,如果宋校長再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與何在國外也是同學,則他的地位會更上一層樓,不止是校長,而是教育廳的科長了。
總之,宋校長率領著北大派浩蕩大軍,同師大派兩軍對壘。他需要支援,需要一支客軍。於是一眼就看上了我這個超然於兩派之外的清華大學畢業生,兼高中第一級的畢業生。他就請我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