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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我自己,我在小學時就讀過一本名叫《玉曆至寶鈔》的講陰司地獄的書,粉紙石印,質量極差,大概是所謂“善書”之類,但對於我卻有極大的吸引力。你想一想,書中圖文並茂,什麼十殿閻羅王,什麼牛頭、馬面,什麼生無常、死有份,什麼刀山、油鍋,等等。魯迅所描繪的手持芭蕉扇、頭戴高帽子的鬼卒,也儼然在內。這樣一本有趣的書,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比起那些言語乏味的教科書來,其吸收力之強真有若天壤了。
這樣一本書,我在昏黃的油燈下,不知道翻看過多少遍。我對地獄裡的情況真可以說是瞭若指掌。對那裡的法規條文、工作程式也背得滾瓜爛熟。如果我到了那裡,不用請律師,就能在閻王爺跟前為自己辯護,閻王爺對我一定毫無辦法。至於在陰司裡走後門,託人情,我也悟出了一點門道。因此,即使真進陰司,我也坦然,怡然,總有辦法證明自己是一個好人,無所畏懼。
後來,我讀西洋文學,讀過但丁的《神曲》。再後一點,我又研究佛教,讀了不少佛經,裡面描繪陰司地獄的地方,頗為不少。我知道了,中國的陰司原來是印度的翻版,在印度原有的基礎上,又加以去粗取精,深化改革,加以中國化,《玉曆至寶鈔》中的地獄描繪就是這樣來的。儘管我對於自己的學識,從來不敢翹尾巴,但是對自己的地獄學卻頗感自傲。而且對西方的地獄,正像但丁描繪的那樣,極為卑視,覺得那太簡單了,同東方地獄之博大精深相比,真如小巫見大巫。由此我曾萌發一個念頭,想創立一門嶄新的學科:比較地獄學。我深信,如果此學建成,我一定能蜚聲國際士林,說不定就能成為諾貝爾獎金的候選人哩。
就這樣,在即將進入鬼城的時候,我心裡胡思亂想,幾十年來對地獄的一些想法,一時逗上心頭。在江雨霏霏中,神馳於三峽之外,彷彿已經走進地獄了。
多少年來,久聞豐都城的大名。我原以為豐都城會是在地下一個什麼大洞中,哪能把陰司地獄擺在人世間繁華的鬧市中呢?事實上,四川豐都的鬼城卻確實是在繁華的鬧市中。要到那裡去,不是越走越深,而是拾級而上,越爬越高,地獄原來是在山頂上。山門牌坊上寫著“鬼城”和“天下名山”六個大字。一進山門,就一路拾級而上,到達山頂,據說共有六百一十六級,從臺階數目上來看,恐怕要超過泰山南天門了。
山門內山明水秀,樹木蔥蘢。時屆深秋,濃綠中尚有紅色和黃色的小花閃出異樣的光彩,耀人眼睛。石階砌得整整齊齊,花壇修得端端正正,毫無陰森凜冽之氣。不信陰司地獄的外國旅遊者當然不會有什麼恐怖之感,連有些信陰司地獄的中國人也不會有這樣的感覺。跟著我們走的導遊小姐,是一個十七八歲的苗條秀麗的中學畢業生。她講解得生動有趣,連印度神話中的閻摩(yama)和閻彌(yami)她都講得頭頭是道。我搭訕著跟她聊天——
逛鬼城(2)
“你天天在陰司地獄裡走,不害怕嗎?”
“不害怕,只覺得很好玩。”
“你信不信陰司地獄?”
“不信。我的婆婆(奶奶)有點信的。”
“你為什麼幹這個工作?”
“我中學畢業後,上過訓練班。有一門課,專門講有關地獄的知識。”
“這鬼城裡的老百姓不覺得陰森可怕嗎?”
“一點也不,慣了。他們根本不想這裡是鬼城!”
“你看過《玉曆至寶鈔》嗎?”
“沒有。”
我於是把書名告訴她,希望她能擴大關於地獄的知識面,把導遊工作做得更豐富,更生動,更有趣。
同小女孩談話以後,我原來那一點緊張彆扭的心情一掃而光。還是專心致志地逛鬼城吧!我心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