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死前總算見到了兒子。廖麥從小沒有母親,是父親一手拉扯大的。那天他從外面撲進家門,見不到父親,一頭闖到大雪鋪地的石頭街上……他在地窨子裡看到父親被踢爛的兩腿,摟著老人哭,哭絕了氣。老人死前已經不能說話,對在兒子耳根上大口喘息,費了好大力氣才摸出一張字條,吐出幾個字:“踢啊踢……”
叢林秘史
世上的萬千生物都有自己的美好歲月,毛色鮮亮、渾身泛出油脂的駒子,欣欣向榮的菊芋花,都在享用自己的華年。廖麥的好日子來得晚,眼看逼近四十了才來。緊緊擁住你這個命中的物件啊,擁住幾十年魂牽夢縈、任什麼方法也不能忘懷不能擺脫的女人,就像半生飢困的流浪漢一口咬定了油滋滋的小酥餅。如果再早上十年八年他不知會怎樣呢,而今卻只是讓她伏在懷中,久久地嗅她周身散出的奇異香氣。一個頭發呈顯紫黑的女人,渾身泛著蜜色、滲著一層凝脂樣光澤的女人,此刻像一隻羊羔那樣無邪地看人,伸手撥動他鐵黑的胡茬。“麥子啊,我們一生一世別再分開,為了這一天,我死過了幾遭又活過來;我吃遍了人世間所有的苦楚,為你把孩子生下來,讓她成活,讓她等自己的好爸爸哩!我總算等到了這一天,我們贏了,你抬頭看哪,這是咱的家,咱的農場,咱們一家三口都在一起了!”
廖麥聽著,一聲未應。他心裡永遠難忘歸來的日子,更難忘她喜淚飛濺的呼號。他驚奇的是一個女人為了自己的心愛竟有如此堅韌的恆念,為此她可以受辱、捱餓,可以忍受鞭笞腳踢,可以一年年掙扎著活,可以在槍刺下奔跑……這都是真的,這要不是親眼所見親身所歷,誰也不會相信。是的,她贏了,他們都贏了:這一天來到了,她整個人從此一下變得簇新,成為太陽底下永恆的新娘。
他們開始了十年整飭。這片園子必須完美無缺,每一寸土、每一棵樹,都要經受一個男人和女人的撫摸。這湖塘是原有的窪地積水自然形成的,廖麥將其重新規劃,挖出了迴圈的水道,清除了淤泥蕪草,植下了睡蓮——他將它潔白的花朵比做妻子,把它舒展的碧葉比做她的衣裙。他動手設計新屋,刻意加蓋一層閣樓,只為了與美蒂一起偎在小窗前面,看海和船。他天天與羊、花斑牛,與梧桐樹和小路旁的牛眼菊,與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對話。
人生竟有這樣豐厚的回報,令人生疑!十多年的浪蕩、亡命,最後是隱姓更名求學,最終有了一份公職——可他即便那時還是日夜忐忑不安,睜開眼睛就是思念。那些日子他做夢都不敢想的是,正因為自己擁有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女人,這裡的一切都在發生令人震驚的逆轉:她竟然逼著唐童收回“殺”字,打理起這麼大一片園子,還養大了一個女兒。
“十年了,我一直把這個家、家裡的一切當成一個夢。夢快醒了,媽的你瞧,唐童這會兒果真要收回這片地,要趕我們走了!”廖麥望著窗外。
美蒂呼吸急促,臉色有些蒼白:“麥子!麥子!唐童可不是白要這片地,他是要出一個高價買咱的。”
“多高的價?”
“還不知道……反正是挺高的價哩。你知道他的工廠要蓋過來,一直蓋過來。”
廖麥冷笑:“可我不賣。這是我的命。”
“我也想拖下去,我也想啊……”
廖麥一直盯著她。她被盯得受不住,把臉轉開。他再次去看窗外,像是自語:“山、海,還有平原,和人一樣,都有自己的命啊!也不過七八十年的時間,這裡由無邊的密林變成了不毛之地!你從海邊往南、往西,再往東,不停地走上一天一夜,遇不見一棵高高爽爽的大樹,更沒有一片像樣的樹林!各種動物都沒有了,它們的死期一到,人也快了。這是真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就這樣說過。”
“麥子,麥子啊,你又開始咬文嚼字了。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