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門的守將一日裡全駐在城頭。底下軍士不得單獨擅動,尤其是未經過大戰的新兵要行動時,皆要老兵結伴跟隨。幸而這終究是一代代帶出來的子弟兵,鄴城來的高氏人馬也已沒二話說,饒是城外如何聒噪,也無人生事。
謝讓撫著額角道:“明日你可管著脾氣不要渾說,這時節誰心裡也不好過。”
李守德笑道:“主簿是當我這把年紀卻不懂事麼,我有什麼可埋怨?”停了一時,又嘆道,“我只是可惜趙氏的騎兵從此要聽命他人——其實趙將軍並不必為著高氏,都已脫身又何必回來。”
謝讓停了一刻,搖頭道:“我問你句題外話,他若不回來,你我當如何?”
李守德一怔,道:“主簿莫笑話,我卻真沒想過。”半晌自失笑道,“這也可笑,我倒彷彿是一早知道,趙家的郎君必不會捨棄洛城。”
言說至此,兩人相對點頭,也都不需再多說。一時帳外似有風過,謝讓不由又緊抿了抿外衫,長聲道:“起風了。”
到入夜前,趙慎巡過四面城門,城中的將官見他疲憊臉色便全都勸他回帳中休息一夜,紛紛道:“將軍再心急也不在這一晚,我們盯著,沒人敢懈怠。”
趙慎本來還放心不下,可真待回到帳中時已是快睜不開眼。他本想洗漱過了再進內帳,可只待周乾去提熱水的間歇便迷糊過去。半晌聽見周乾扶著他肩頭叫他,才知是靠著案几便睡著了。睜開眼時只覺燭光晃得眼前發花,接過手巾在眼窩顳顬用力按擦,似是從額頭裡擠出點精力。
周乾早在一旁手腳輕快揀著空隙幫他梳洗畢了,又換了衣衫。他看出趙慎心裡還有事,便道:“將軍進去歇息吧,我在外間值夜。”
趙慎看著那一道薄薄帳簾,幾步之遙,卻把那人與這外間全然隔開。他歸途中對陸攸之時時記掛,而此刻反而不敢去見。他從前想等過了圍城難關,總有無數辦法將陸攸之妥善安置,可此時洛城情勢,說一句“從長計議”都已是奢侈。
這月餘中天翻地覆,那人卻只能困在裡間。在汜水關時,偶有閒餘自己也曾暗暗猜想他此時此刻在做些什麼;然而想來想去不得所以,原來那斗室之中再如何,也只能是默守日出日落靜捱著沉寂時光。陸攸之那時的苦惱怨懟,他到此刻才真正些微明白。
踟躕半晌,終於起身邁步,卻聽不見內帳中有絲毫聲響。趙慎手指攥過帳簾,一寸寸捋起那皺褶,只覺情怯。幔帳一點點掀起,外間燭光洩進裡間,直映上帳內那人的沉靜面龐。
趙慎望向那明澈雙眸,只覺有重石寸寸碾過心頭。他唇齒翕動半晌,終是不知何所言,卻聽陸攸之淡淡笑道:“我只看你回來,什麼都不需說了。”
許久之後,趙慎猶可憶及那一夜光景。彼時不知城內城外幾多人惦記著洛城今後所歸輾轉難寐,倒是他這一城主將竟枕在陸攸之腿上酣然入眠。那眠中可曾有夢已記不大清,只覺心底清透,一片踏實。從前,他只恨不得多少表白,唯恐彼此錯會了心意;這一夜的隻字片語,他卻已明白,兩人間從此再不需多言。
陸攸之靜默端坐,心如沉潭靜水。夏夜中草木清涼氣味吹進內帳,帶著微淡甜香。隻手拂過趙慎眉弓眼窩,輕輕揉展開那眉心皺褶,這一刻靜謐淡然直令他恍惚盼望光陰滯頓,便停在此時,永不到頭。
可世事卻如潮汐漲落、月相盈虧,從不會為著人心順遂而回轉。從此而後,困守孤城步步維艱,如眼前安靜的時刻只怕再難重現。無論他可曾願意,都已捲入這亂世洪流;天地蒼黃,個人的際遇不過是螻蟻草芥。他不能知經年後彼此是何去向,亦不知百年後王朝是否更迭。身在此中,他們的前程已註定如河流跌宕,不可迴轉;而這一段不該有的情愫,於他卻恰似夾岸春光,即便是轉眼即瞬,那驚鴻一瞥便夠他滿足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