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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首都的西北方向。

對此羅輯早就知道了。

這時暮色已重,天空中的亮色已經在西天縮成一小片,像一個沒有瞳仁的白眼球,漠然地面對著這個世界。

也許只是為了打發剩下的這點兒時間,羅輯開始在記憶中回放自己的一生。

他的人生分成涇渭分明的兩部分,成為面壁者後是一部分,這部分人生雖然跨越了兩個世紀,但在感覺上緊湊而緻密,就像是昨天的一天。他把這部分飛快地倒過去了,因為這部分不像是自己的人生,包括那銘心刻骨的愛情,都像一場轉瞬即逝的夢,而他也不敢再想起愛人和孩子了。

與他期望的不同,成為面壁者之前的人生在記憶中也是一片空白,能從記憶之海中撈出來的都是一些碎片,而且越向前,碎片越稀少。他真的上過中學嗎?真的上過小學嗎?真的有過初戀?支離破碎的記憶中偶爾能找出幾道清晰的劃痕,他知道有些事情確實發生過,細節歷歷在目,但感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過去就像攥在手中的一把幹沙,自以為攥得很緊,其實早就從指縫中流光了。記憶是一條早已乾涸的河流,只在毫無生氣的河床中剩下零落的礫石。他的人生就像狗熊掰玉米,得到的同時也在丟棄,最後沒剩下多少。

羅輯看看周圍暮色中的大山,想起了兩百多年前他在這些山中度過的那個冬夜。這是幾億年間站累了躺了下來的山,“像坐在村頭曬太陽的老頭兒們。”他想象中的愛人曾這樣說。當年遍佈田野和城市的華北平原已變成了沙漠,但這些山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仍是那種平淡無奇的形狀,枯草和荊條叢仍從灰色的巖縫中頑強地長出來,不比兩個世紀前茂盛,但也不比那時稀疏多少。這些岩石山要發生看得出來的變化,兩個世紀太短了。

在這些山的眼中,人類世界是什麼樣的呢?那可能只是它們在一個悠閒的下午看到的事:有一些活著的小東西在平原上出現了,過了一會兒這些小東西多了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它們建起了蟻穴般的建築,這種建築很快連成片,裡面透出亮光,有些冒出煙;再過一會兒,亮光和煙都消失了,活著的小東西也消失了,然後它們的建築塌了,被沙埋住。僅此而已,在山見過的無數的事兒中,這件事轉瞬即逝,而且未必是最有趣的。

終於,羅輯找到了自己最早的記憶,他驚奇地發現,自己能記住的人生也是開始於一片沙灘上。那是自己的上古時代,他記不清是在哪兒,也不記得當時有誰在旁邊,但能記清那是一條河邊的沙灘,當時天上有一輪圓月,月光下的河水銀波盪漾。他在沙灘上挖坑,挖一個坑坑底就有水滲出,水中就有一個小月亮;他就那樣不停地挖,挖了好多個坑,引來了好多個小月亮。

這真的是他最早的記憶,再往前就是一片空白了。

夜色中,只有電視機的光亮照著羅輯周圍的一小片沙灘。

羅輯竭力保持著大腦的空白狀態,他的頭皮發緊,感到上方出現了一隻覆蓋整個天空的巨掌,向他壓下來。

但接著,這隻巨掌慢慢抽回了。

水滴在距地面兩萬公里處轉向,徑直飛向太陽,並且急劇減速。

電視中,記者在大喊:“北半球注意!北半球注意,水滴減速時亮度增強,現在你們用肉眼能看到它!”

羅輯抬頭仰望,真的看到了它,它並不太亮,但由於其極快的速度,能夠輕易分辨出來,它像流星般劃過夜空,很快消失在西天。

水滴與地球的相對速度減到零,同時,它把自己調整到太陽同步軌道上,也就是說,在未來的日子裡,水滴將始終處於地球與太陽之間,與地球的距離約為四萬公里。

羅輯預感可能還有事情要發生,就坐在沙地上等候著,那些老人般的巖山在兩側和身後靜靜地陪著他,使他有一種安全感。